【作家风采】
吴仰生，笔名仰生，一九四七年生。作家，中、大学教师。笔耕不辍，已有近200万字的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发表与出版。曾获"小天使”全国儿童文学奖、“阿英”文学奖等十多种奖项。
【故事简介】
近五十年来，知青题材在人们心中留下了一个特殊的位罝，因为孕育它的是那一个特殊的年代，它曾经牽涉到万家亿户，甚至一代人的青春和命运。
这部中篇《水生》没有多写知青的艰苦生活，没有写实知青的迷惘和忧郁，为招工、上大学、回城而痛苦的拚搏、开后门……
作品以水生有限的生命为主线，将汹涌澎湃的时代浪潮与跌宕起伏的人物命运相结合，刻画了水生的好学、朴实与智慧以及他和芙蓉的萌萌爱情；抒写了作为不足十八岁的知青水生，他的博大胸怀和献身精神。
作品还描写了农民中的传奇民歌手朱家仙、实在的农民朱道本、林大冲以及可爱的芙蓉姑娘。水生与他们水乳交融、休戚相关。水生爱他们，甘愿为他们、为整个的香河圩的安全而献身。
知青水生插队下乡，在坎坷中成长，在乡亲们的关怀中成熟。他没有怨天忧人，更没有自抱自弃，而是在一批农民精英的呵护下，再现了知青人的时代风貌、个性特征和思想感情。
水生的名子本是孙犁的小说《荷花淀》中的主人公，因此这篇小说也就有一点孙犁文笔的味儿。
读者从这部小小的中篇中，一定会领略到知青题材的新尝试，也会感悟到中篇的欧•亨利的结尾。
文/吴仰生
一
下乡知青水生，虽然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少年，但是，在他生前死后的有限年月里，全当涂县都闻名得很。
水生本姓涂，安徽省当涂县的涂，这姓很少见，在上千名的下乡知青中，还未听到有过第二人。
他还有个小名，叫“太平子"，这小名就意味着一家人命运多舛，当妈的希望他一生太平平安。这又无形中与当涂的老名“太平府"相合了。
"文革”前，有个写县志的老同志还追溯过他家的姓，说是起源于大禹之妻涂山皇后，还说大禹治水谁不晓得，这姓氏定是与水有着大渊源。
还真让他说中了。水生的父亲是个揹纤的。现在的人唱起《纤夫的爱》来，人们都会眉飞色舞。其实都累趴了，还爱个蛋呀！
五四年那年，水生的爸爸就累死在姑溪河南岸，那儿离大青山不远。纤夫们知道他家里穷得很，就找了艘破漏的小船，作为棺椁将他就近埋葬在青山脚下。
这种葬法，全国没有第二例。据说，古时候，那儿曾有涂氏的祖坟，现在已无从查找，大概的地方对就行了。
碰巧的是，水生父亲的坟与太白的墓在同一个小山坡上。在水生眼里，两座坟大小差不多，几乎没有彼此。这对于上小学的水生来说，意义就大得不得了。他从小就晓得了一个李太白，是诗仙，是他爸爸的邻居。所以，小学毕业的时候，他几乎能背出一百多首太白的诗。这就很有学问了，在全县无人不晓的。
其实，他的有名，更在于他名字的来历。五三年底，冬天的雪特别的大，百年未遇过，积雪足有半人厚，将家家户户的门都封死了。那时，全城少有楼房，于是家家受难、人人受罪。他的妈妈怀了他，幸好还没有出怀，被封了十多天，差点就被困死在那间破房子里。
雪大，水就大。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四年，爸爸刚去世不久，大水就淹没了全县城。他的妈妈怀着大肚子能逃去哪儿呢？大水将房子冲塌了，他的妈妈被救护队拖上了一条渔划子，任其漂泊。他的妈妈也就在这划子中生下了他这个遗腹子。
他很能哭，直哭得水浪起伏，惊天动地。这对苦难的母子，命真大，被漂到了县城中心的曹家地堆。
那是一座由上千年垃圾和粪土堆积成的小山坡。山上聚集了上千号难民，包括他们母子。
人们见了这个新生儿，就几乎忘了这水灾天祸。一位好事者，就为这小家伙起了个水生的名字。有记者知道了这件事，写了篇报道上了《安徽日报》。于是，水生就出名了好多年。
政府还为此给了他的妈妈一个不错的工作，在一家酱坊卖酱油、米醋。这又离不开水哟！唉！总算因祸得福，有了生计。
二
水生爱水，这点没有人怀疑和争议。夏天里，暑假了，水生几乎整天在护城河里泡着。小小年纪，一口气能围着当涂城关划一圈，踩水能露出肚脐眼儿。十二岁时，从凌云山的河口能一直游到金柱关的长江里。
那儿有座镇水宝塔，他常常一个人登上最高层，去嗅那悬在塔顶上的香木；远眺浩瀚的长江，背几首李白的诗；不时地想念累死在河边的爸爸。
佇立于塔上，可见塔下的河水入江处，有一条水线，这线儿将清与浑的两种水色分得泾渭分明、一清二楚。他想，这应该是江河水的分界线，我们人类中的好坏之人也应有分界线，一眼就分清、看透就好了；这样。好人就少吃坏人的亏了……
这么想着，就不自不觉地喊出了李白的《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
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
孤帆一片日边来。
这东西梁山离这座塔不过五里，就在长江上流的不远处，而他仿佛看见他的爸爸正揹着纤，引着白帆向自己飘然而来 ……
他这么喊呀喊的，喊累了，就对着下面的长江水嚎啕大哭起来。
这种情怀已不是一个小少年的心态了。穷人家的孩子就是这样早当家、早懂事，也就早成熟了。
家里穷，买不起鱼肉鸡鸭，于是他就跟着大孩子学赶鱼。在那时，当涂城关有一群赶鱼的青年，用三节棍结伙围圈，在众多大塘里赶鱼。每天下晚，又穿着三角裤衩，亮着黝黑矫健的腰身，在大街小巷喊卖鲜鱼。他们有点令人生畏，但又遭人青睐，成为当涂城关的一景一绝。水生也就夹在其中，也亮着单薄而又结实的小身板。
这些大哥哥都喜欢水生，因为他水性好，又老实和人，还有学问，李白的唐诗一首一首的，提高了他们这伙人的学问。
水生学会赶鱼后，从不多拿，也不卖，只捡几条回去给妈妈吃就很高兴。
那年服兵役，招的是海军，他们的水性特好，就有了特招。
这几个参军的小伙子中，有一个绰号叫小道士，还有一个叫大和尚，都有点打架的功夫，也传了水生几招。
这些捕鱼小伙子当兵，就又成了当涂城关的一番大佳话。
三
水生呢，刚上到初二就失学了，因为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嘛。他的年龄太小，不足十八岁，参不成军，县人武部和带兵的都觉得可惜。因为他的水性是最好的，出身穷苦，当属于“红五类”。
参不成军也就罢了，独独他的妈妈在下班的路上出了车祸，还未送到县医院就不治身亡了。
吊唁的人全是打酱油、买米醋的老头老奶、大叔大嬸，也有穷苦人家的小孩子，比水生小不了多少。
水生的妈妈生前，大家都喊她“水生他妈″、"水生妈″、“水生家的大妹子……喊什么的都有，都是离不开水生。这些自发来送葬的人众，就这么喊着、叫着、哭着，可见水生的妈妈生前的人缘多么的好。
水生将妈妈的骨灰偷偷地葬在爸爸的坟边。一跺脚，就报名上山下乡了。
那时候，他才十六、七岁。这也不奇怪。我去青阳的南阳体验过生活。那里有一个教师，上初师时就被打成了右派，当时也只有十四岁。
水生下放的村子叫香河圩，在一条姑溪河的支流旁。这支流比姑溪河还宽了几倍。两岸人喊话都听不清。人们给这河起了个“香河”的好听名子。
传说古时候，有个叫香妹的孝女，为生病的妈妈捞鱼，淹死在河里。
还有一种说法，情郎天天晚上从对面的关马游过来，与香妹幽会。有一次没有游过来，香妹就跳下河去殉了情。
从此，这条河就被叫成香河，这座村子就被叫成香河圩村。如此说来，已有几百年了。
那时，这儿原只是一片河滩地，朱元璋的几家支脉逃难于此，围了圩堤，生息至今。故而，香河圩村大部分村民为朱姓。村里有三个生产队：胜利、和平、香河，队长全姓朱，大队长也姓朱。
水生来这个村子，据说是有照顾的。当时，县"五七"小组的负责人姓翟，是个响当当的女强人。水生爱水，这村子又比较富裕，十分工有一元八角之多。翟组长就破格让这个苦命孩子好受些。文化大革中，还是有好人的。于是，水生又想起金柱关宝塔下，长江水流与姑溪河水的分水线。
香河队的队长叫朱道力，有人说他力气很大，可挑起近三百斤刚掼的湿稻，从田里挑到晒稻场，小半里地，都不带歇的。
他三十来岁，小时候生过癞痢，头上的毛就很少，近乎秃头，但那几撮毛倒梳得很整洁，亮亮的，大概抹了香油什么的；小眼睛，喜欢打量人，看得人刺骨在喉，很不舒服。这大概是他这个农村最基层干部，显示权威和智慧的习惯。
在村口见到水生的时候，他正扛着大锹挖堵稻田的水口，他就是这么审视水生的。
“你人不大，身板还硬实。″又说，“你这件毛衣不错，家境不错嘛！”
这毛衣可是水生最贵的家当，是妈妈用了一个月时日织成的。第一天下乡落户，当然穿最好的，这下反倒弄巧成拙了，水生想。
四
全国的生产队接待插队来的知青，大概都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就是每家吃一天，先吃一轮下来再说。这就说明，贫下中农，还是朴实好客的。没有谁下命令，全国都这样，将知青当作远来的亲人和客人，这就是中国农民的本色使然，也就是说，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也有不亏的地方。
水生去的第一家，是队长的哥哥朱道本家。
朱道本，不到四十岁，高大、黝黑，全身都是疙瘩肉。前几年，农村也跟军队学习大比武，道本是全县的挖锹冠军，既有力度又有巧劲，挖二个土方只要几分钟，其亚军却 要二十多分钟。说他弟弟道力能挑重担，他更不得了，能挑四百斤，行走一百米，从而又获全县冠军，参赛的选手给他个绰号，叫他"大力神"。
这个绰号被叫了几年，他的弟弟、生产队长朱道力至今还耿耿于怀。
前几天，挑圩堤，道力挑起二百来斤的土担，他不服地说：“我的名字叫朱道力，我也能挑三百多斤，还能差多少呀？！”
贫协代表道根说，“二哥吔，我改喊你大哥好了，你敢答应吗？"
大家都起哄闹起来，笑成一片。
一个叫芙蓉的俊俏的小姑娘道，"二叔已在队里掌权了，还要夺我大(爸爸)的哥权，没羞！"
道本的女儿这么一说，大家都哑然了。为什么呢？
前几年，有人提出搞责任田，叫什么"桃园经验″。于是，农村里兴起了责任田，犹如打倒四人帮后的小岗经验。同是责任田的土地回归农民，后者的成功是因为有了伟大的邓小平的支持；前者呢？中国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那时，朱道本是大队长，他是凭本事被信赖的。当年，香河大队年产量较上年翻了三番，跟十几年后的凤阳小岗村一样，创了奇迹。年终分红，一个工近四元。一个男劳力不比城里的工人挣的少，加上猪羊鸡鸭鹅与自留地，可以说是奔了小康。于是，这个大队成了全县、全专区的典型。
后来呢？其结局大家都知道，农民又跟错了，朱道本被撤职，下到生产队当队长，后又被撤，被关到大狱里三个多月……
五
水生进村前，在马路边的桥头串供销小店歇了一脚。在那儿要了杯水喝，赶了三十多里地，还桃着行李，加上七个啷铛八咚呛的日用品，直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他是来过日子的，也许要过一辈子，能少带吗？
一个大汉风风火火地冲进来，他一脸的胳腮胡子，走起路来脚底生风，在水生眼里不像张飞，也像个李逵。
两个店员，一个叫张老头，一个叫李桂英，"豁"地站起，以示恭敬。
原来他叫林大冲，香河大队唯一的一个不姓朱的生产队长，他的那个队就在公路边的桥头串村。
他嗓门极大，劲儿也一定不小。他见了水生就说，"好小子，肩劲不孬！"用双手竟轻松地抬起了担子。
水生佩服地说，"叔叔劲头真大！"
"小子吔！你这个小下放学生不简单呀！一百二十多斤挑了三十多里，将来准是个好把式。”
林队长有股豪爽之气，水生真希望能分到他的队里。从他嘴里，水生知道自己被分到香河生产队，跟他们村毗邻，还得下公路、过山河，走二里多地。
他是来买香烟的，回去的时候，他抢过担子一直送水生到香河村边。
一路上，他向水生介绍了队里的二个人物。一个是队长朱道力，说他农活不孬，只是心眼太小，又不太地道，要小心。另一位就是朱道本，说他力气比自己大，农活全县最好，品行也好，就是命运太差。于是，就详细地将道本的多舛经历告诉了水生。
他说自己是大队里的小队王，水生相信。他对香河生产队的两个瞩目人物一褒一贬，水生也相信。后来，他俩就成了忘年交。
六
临分手时，他拉着水生的手说，"在香河队待得不痛快，就转到我们队来，我帮你转″，还开玩笑说：“我可有三个女儿，都跟你差不多大，你肯定喜欢！”他大笑，水生却脸红了，不知说什么好。
林大冲似乎语犹未尽，一直不放开他的手，水生的手已被他捏得生痛了。
“香河村，有个胜利队，全队是一家人，还就是不分家，这在全国都不多。他们队呀，一个工六元多，这在全国更少见，你猜为什么这么高？”林队长用钦佩的口吻感叹，“全队都是一家子人呀，干活能不卖力气吗？产量能不高吗？农林牧付渔，全套的生产，五花八门的经济收入呀！
"叔叔，老家仙是谁呀？″水生好奇地问。
林大冲队长不仅是在称道一个老农民的传奇，更是赞扬一种变相的责任到田的模式，这是一种钻空子的擦边球，比凤阳的小岗经验早了十几年。
“了不起！”水生赞扬地叫出来。
林队意犹未尽，继续说：“那位传奇老人就叫朱家仙。他在朱族辈份最高，比道字辈高出了二辈，因此他的儿孙也是大队里的长辈。
“全家三十多口，每天都派一个儿媳掌家，两个孙媳烧饭洗衣干家务，还经管自留地、缝补衣服、喂好猪羊鸡鸭鹅。他家呀，吃起饭来得排四、五桌。
“胜利生产队的队长叫朱以力，是他大儿子。二儿子是木匠，三儿子是泥瓦匠，四儿子是裁缝，五儿子搞养殖，六儿子在公社当副主任，还有一个孙子当副大队长，另一个孙子在大队小学当校长……
"他家的人呀，从老到小、从男到女，个个都得到管家、经营和劳作的锻炼，没有一个孬的。″
听林队长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水生实在是好奇极了。
"老家仙有三高，一是高寿，已七十八了，还在队里干活，当然也就是在家里干活；二是辈份高，没人敢管他，本来你是分他家队的，但没法进去呀！公社想趁机掺沙子，他不要呀！三是民歌唱得好，刚解放时，就唱到省里去了。他没有读过大书，只上过三年私熟，可就是能出口成歌、随编随唱，都不带打顿的。"
这番话说得水生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马上能拜见这位传奇老人。
"更传奇的，还在后面呢？想听吗？"
林队长话匣子打开了，因为他在赞颂一个心仪的长辈，话就多了。多归多，还不失时机地吊水生的胃口。他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水生直点头，说："想听，当然想听！"
“我已告诉了你，朱道本的被撤被抓的经历。为什么只关了三个月，本来是要判三年到十年的。
“其实，道本只是老家仙早死的老哥哥的后代，但他看不下去，不服呀。先是到县里告，又到省里告。省里说，你要告就告到国务院去、告到周总理那儿才能解决。老小子，你敢吗？！
“他脚一跺，还真的上北京告御状了。"
水生听到这儿，就掉眼泪了。水生想，我也是一跺脚就来插队了。
"他不知什么信访，找到国务院所在地，不给进，倘若冲进去，那就成法盲了。守卫士兵的几只枪口对准他。他可是力大得很，想当年还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若不是受伤转业回来，起码是团长、师长了。现在，他只能忍着，没有去碰枪只，否则真的会吃诸多的枪子，当现行反革命论处。
“他扠着腰，竟真情地昂首唱起了《东方红》，用的是当涂民歌调，有的地方是他激兴发挥的，行话是原创的改编。他的调儿高亢入云，地震山摇，一般民歌手是唱不上去的。
"一条街上的人都停住了
，不一会儿，几乎成百上千的人都停在周围，一声不响地屏住气聆听。
“从歌声可听出，他是热爱领袖的，是热爱新中国的，是农民感激的强烈心声……
“有关人得管了，这影响太大了。于是，将他带到一个地方监管起来，并收缴了他的状纸，幸好，他只是告当地政府的执行者。
“他绝食了三天，也唱了三天的《东方红》，令人听之动
容，又不好过于干涉，因为他唱的可是"新版″《东方红》，耳目一新不说，你敢干涉吗？
"于是上报，层层的，用了三天时间，无罪释放了他，并派人跟他一起回到了安徽。他们在合肥只待了一天，就赶回当涂，立即释放了朱道本。
"听老家仙多次说，一定是周总理救了他和堂孙子道本，因为状纸是呈给他老人家的，在那个时侯，谁还有这么大权力管这种事呀！”
八
队长道力对水生说，"村子西边第一家，离村可有十几亩田远，屋后有很大的荷花塘，那就是我哥家。你自己找去，就暂时睡他家的偏屋，就说我说的。”
水生挑着行李担，几条狗跟着他，一下子就找到了。大嬸在外喂猪，家里只有一个比自己大一点的小姑娘。她长得有点象电影《野火春风斗古城》里的演员王晓棠，大大的眼晴，长长的睫毛，端庄、美丽，就是手有点毛糙，可手很灵巧的，她正在绣花，为鞋面绣了一朶鲜活的荷花。
看水生来了，很大方、很高兴地将他安排到她家偏房。床很旧，但很大，足可挤睡三个人，比水生家的床大多了，也好多了。
她很麻利地挑担、解行李、铺床、顺用品，一气呵成，水生感激地看着，一点都插不上手。水生有点受宠若惊，心想一一她真象我的小姐姐。
一问，知道她上到高一，回乡知青，后来水生又看到她的从初一到高一的三好生奖状，都贴在堂屋的正墙上，当涂中学颁发的，水生便肃然起敬起来。
她淡淡地笑道，"两年前的事体了，现在我俩都是务农了，我比你幸运多了，插队不如回乡的。"
她说她大去河里网鱼去了
，为了给客人加菜。
水生就邀她一起去加油，她说敢情好，就一起飞奔到香河边。
道本正在专注网鱼，他的撒网在当地也是一绝，力大而又均，就撒得开，鱼在下面动弹，他凭手感全都知晓；收网，先缓后快，进网的鱼就跑不了。故而，他从未空过手。有时第一道菜才炒好，他的鱼就来了。
他们家的房子就在香河埂下，不足百米。但是，屋垛子很高，比香河埂都高。后来，水生才知道，这是怕破圩，否则大水滔茫，农民就没有生路了。
水生拾到三根棍子，那该是前几日挑圩堤丢下的；他又拾着几根旧绳子，将棍们挷成三角形，就穿着衬衣跳下河，吓得芙蓉叫起来。
芙蓉喊道，“大，看不见啦！快救呀！"
她大才不急呢，他的水性也极好，刚才看水生跳下去的姿式，就知道这小傢伙是弄水的好手。
果不其然，不到半袋烟的功夫，一条十斤上下的江鲳被抛到堤下。魚就活蹦乱跳在芙蓉的脚边，仿佛要亲吻她鞋面上绣的朵朵荷花。
还没等她回过味来，又一条五斤多重的鱼被抛到她的另一边。这鱼又白又苗条，芙蓉从未见过。
道本连喊到，“够了，够了！小子，快上来，回去吃鲜鱼吧！”
回去的路上，芙蓉问她大，那小一点的鱼叫什么名？道本大笑道：“笨丫，这叫鲥鱼，可嫩、可名贵了"
“有多贵呀？！”
“我一年的工分钱都买不到的，你说有多贵？"
芙蓉“哦哦”了几声，低着头，臉儿就泛了红晕，夕阳照着，真像一朶粉红的芙蓉。
她陷入了沉思……
烧鱼的时候，水生斗胆提议送半条鲥鱼给老家仙家送去。
道本先是一愣，接着就笑着抚拍水生的头说：“好小子，你连那条大鱼也送去吧，他家人多，少了吃不够”
道本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今儿笑了几次，叫女儿陪水生去，带他认认门，见识见识自己的救命恩人。
“这小子有情有意有本事，我要刮目相待才对！"道本很惬意地这么想着。
九
一晃半年过去了。这半年，水生经历了多次的生死考验。
正是寒冬腊月的季节，生产队长找水生借毛线衣穿，说要尝尝城里人的鲜。
前面已经说了，这是水生纪念母亲的念想，就说什么都不愿借，让对方穿三天都不行。这就恼火了道力。很小的事也能变成打击报复的导火索！
农忙田里傍，农闲 挑埂忙。这是靠河的江南水乡的铁律。
道本家边上有一大荷塘，
就是将坡地，也就是道本家的自留地，挖了培埂而成的。当然，这洼地成塘后也就归了道本。
现在，就在塘边上继续挖。
道力召集大家说，"水生干活很下劲，学会了不少农活，但只有五分工，半劳力，这不合理。今天当着大家，只要他将这三百来斤的泥块担子挑到大埂上，不带歇，就升为十分工。"
农民呀，有时还真单纯，都为水生高兴，一连地叫好。
水生刚进村时，吃遍各家，也为各家赶捉了一次鱼；平时吃苦耐劳，学什么会什么；还尊老爱幼，是大还大，是小还小；又知道他是孤儿，有女儿的竟都想招他为上门女婿。你说队里的人有多喜欢他。
芙蓉呢？指定反对。她知道，土生土长的未成年的男人还没有这么厉害的，她大小时候也不行的。她立马跑谷场找大，她大在翻晒稻种。
水生也憨，心想队长给他机会，他能不为其争气长脸吗？
他二话没说，就肩着担子挣了起来，摇晃着、趔趄着前行并往埂上爬，一百多米呀！
大家跟着他，吆喊着，加油着。终于挣到了埂上的培土地段。
"哇"地一声，水生吐了一大口红滴滴的鲜血……
道本随着女儿奔了过来，一拳打倒他的弟弟道力，背起水生就往镇上医院奔。
幸好挣破的都是毛细血管，捡了一条命。
在老家仙和道本的主持下，撤下了道力的队长，换成了道根，由道本协助。
当下虽没有族长和族规，但族里发生重大事体时，还得请长辈说了算。
道力不服，说这是"四清" 复辟，是对文化大革命的反攻倒算。
家仙一头的长白头发，在头上挠着扎了个球结 ；一部大胡子，竟黑白中透着红，有点像关公的美须当世。
老人家不急不慢地朗声说，“等我剃了头、刮了胡子，你说的一切就都清楚了，老子会等到那天的。″又说：
“知青下放到我们这儿，是看得起我们贫下中农，你别犯浑，陷害知青是大罪！信不信我马上就能办你……”
那时，水生还在医院。听芙蓉这么一学说，也就不再怕道力报复了。
朱道力也还真敢“革命"，也学着老祖宗朱家仙告状，告到公社、告到县里。
当时县里没有县委、没有县人民政府，当然就更没有什么县信访办了，只有县革命委员会。
那些靠造反上来的当权人，忙得很，游行、示威、批斗走资派、打倒学术权威，还有破四旧、内哄争权，哪有心思管你一个生产小队长的去留的鸟事？
县专政队将他一顿暴打，他才老实了。
公社看道力被打得遍体鳞伤，怪可怜的，就叫副主任、朱家仙的儿子回村处理。
他就回家跟他大、老家仙商量。他将林大冲调到香河队当生产队长；将朱道力降为生产组长。
老家仙问儿子，“小六子，你搞什么鬼？为什么将外姓人调来当队长 ？
小六子叫朱以生，是老家仙的第六个儿子，他说：“上次公社要将涂水生插队胜利队，你死活 不让，有这事么？"
“有的，这小家伙不差于你，我收了就是！”
“大，我不是说你，朱祖宗的大明朝都能换代；你胜利队还怕多一个外姓小知青？″
"我哪知他好坏呀？我知道这小家伙仁义了，就想要呀！”想了想，又说：" 现在的人多坏呀，我们队是一家子，是变着法子的责任到户到田。你是明白的！"
儿子说，“这次公社要我管这等小事，也是看我怎么做。我让外姓人进朱家门坎，是那个姓林的大家伙也是个仁义之人，不比我们朱姓的差，也不知比道力好多少倍哩。
"我这是掺金子，你也是明白的。”
家仙说："好小子，这次过了，你做领导能做到县上去、做到省上去！”
父子俩都笑起来！
十一
林大冲当了香河生产队队长后，他给队里十八户人家下了两项硬指标：每家至少养二头猪，十只鸡鸭鹅，还要干出一样副业 。
当时的政策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不准农民养猪、养鸡，不准卖自留地里的蔬菜瓜果。这林大冲，也够冲、够胆的。
在当时的中国，怪事也多。他的作法对老百姓有益，加上大队与公社有老家仙的两个儿孙罩着，竟然也能瞞天过海。
最重要的是，老家仙的胜利队早就这么胜利了。当时有句时髦话，叫"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可难倒了水生。林大冲就要道本家多养一头，他自家也多养一头，水生就等于养了两头，其他的就免了。
“水性好，多打猪草就中。″ 林大冲笑着说。
搞什么副业呢？水生又犯难了。
夏日到来，正是荷花盛开的季节。有道是，莲花开在污泥中，人才出在贫寒家。
又道，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难看见。
平日里，水生忙于劳作，就说这双抢吧，四点多乘早凉下地，一直要干到晚上九点。幸亏在道本家搭伙，否则连三歺热饭都难吃上。
水生虽然整天累得要死，但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他决不羡慕那些整天不上班、瞎起哄的干部、工人，他感到累得骄傲、活得实在。
这天，林队长出了怪招，说双抢基本结束了，放社员半天假，想出副业的点子来。
水生想，这才是好队长，还能放假。放假，是城里工人和干部才能享受到的。当然，这几年，城里人几乎天天放假搞革命，连学生也不例外……
水生还没回到家，就听到道本叔叔家的荷花塘那边传来歌声，清脆悦耳，唱的是当涂民歌，词儿好象是刘三姐的《刀切莲藕丝不断》：
哎，日头出东月落西吔，
行人要谢五更鸡，
鸡叫一声天亮了哎，
狼虫虎豹藏行迹吔。
……
妹不忧哎，
浪大也有打魚舟，
手把舵秆稳稳坐啰，
哥呀，哪怕急浪打船头。
……
刀切莲藕丝不断咧，
斧砍江水吔水不离咧。
水生知道这是芙蓉的民歌声，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怎么这么好听！
放眼望去，荷花已经开得挤满了荷塘，粉红的、白的、翠绿的、淡黄的，争先恐后地露出头。荷叶密密麻麻，一片挨着一片，绿得叫人心醉。
荷花有的全开了，炫耀着自己的美丽；有的才开了三四片花瓣，像害羞的小姑娘，影现在绿丛中；有的还没有开放，这叫花骨朵，像可爱的女娃娃，饱胀得要爆炸似的，真可爱！
水生情不自禁地喊出李白吟莲的诗句：
涉江玩秋水，爱此红蕖鲜。……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
芙蓉划着尖头小腰盆，从荷叶、荷花丛中窜出来，笑道，“诗是吟的，你怎么喊啦？″
水生道，“不喊你会出来吗？”
"谁的诗呀？这么文诌诌！”
"诗仙，李白呀！"
"能拿李白的诗说道，一定能听出我刚才唱的是什么民歌？"
“难不到我的，我看过电影《刘三姐》。″
“算你聪明！”
"什么歌名呢？″
"记不得了！”
"儍子一个，叫《刀切莲藕丝不断》。”这么说着，还从身下的盆中摔上一把刚折下的新鲜藕带，叫水生折断试试。
水生的脸一下就红了，他听懂了芙蓉言下的深情厚意。
他就故意岔开说，"我喊了李白的诗，你也来几句？”
芙蓉也红了脸，我唱不来，就唱首乐府民歌，叫《江南可采莲》好不好？这可是汉代的，比李诗仙早几代了。
她唱的还是当涂民歌，看来是得到了家仙老爷爷的真传。江南水乡的嗲味更浓了：
江南可采莲，
莲叶荷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
这个“戏”字就牢牢地深入到水生的心里去了。
他小时候玩水，就看到过蜻蜓点水的好玩，这点就是戏呀！
二龙戏珠，那是戏文里的戏法。
最可爱的当是鱼儿戏莲，东南西北中的戏。水生是捕鱼的好手，一同赶鱼的哥们就戏称他为浪里黑条。水浒中有位浪里白条 ，他就很爱听这个绰号。
这次对诗对歌，将水生和芙蓉既拉近了又推远了。
芙蓉好几天都不跟他搭话，见到就躲、就逃。水生很奇怪，想想是不是什么地方对不起她了，但又想不出来……
不好意思问道本叔，就一老一实地向林大冲队长“汇报″了。
林队长一下子笑弯了腰，说"小子吔，你走荷花运了，小芙蓉看上你了！”
生姜还是老的辣。第二天，一双新鞋就躲在了水生枕头下，两只鞋的内底中心都绣了颗莲蓬，上面结滿了莲籽。
水生好生感动，一晚上都在想着他和她的点点滴滴……
天快亮的时光，这个即将步入青年的他羞愧了：他迷迷糊糊地觉得自己挤进那条尖头的腰盆中，无穷的绿叶和粉荷将他和她掩遮得严严实实，阵阵荷香和水气熏陶着他们。他们竟然拥偎在一起……
他跑马了，这是他这个苦孩子从来不敢想的冲动和感觉，那么欢悦、那么责任、那么神圣、那么温馨！
十三
水生难为情地醒来后，鸡才叫二遍。他情不自禁地将那新鞋又拥在胸前，发现了一张折成荷花的纸条，被塞在尖处。纸上没有情语恋话，只有一行字：水生，我们开发藕莲的副业好吗？
水生读着这纸上的字，不知多少遍了，还一个字一个字地吻哩！心上的石头落了地，一身的轻松。
奇怪的是，一夜之间，芙蓉再也不怕水生，也不躲他了，象过去一样关心他、接近他，就象亲姊妹。这大概就是纯真的少男少女的初萌爱情，按照现在的行话，就是萌萌哒！
道本有制作山芋粉和粉丝的经历，每年过年，全村的粉丝的加工，几乎都被他包了。他从未收过手续费，等于是送工，全村人都说他的好。
现在制作芡粉和藕粉，工艺上也是不难的，买个电磨就能扩大作坊规模。
水乡不兴养驴，没有电磨也不能让尿憋死。水生就甘愿当回驴，先干起来再说。
白天干农活，晚上干副业，人是累得很，这就让芙蓉很心疼。
芜湖市有家芡实厂，江苏太湖有三家藕粉厂，都愿意暗暗收购他们的粗加工产品。
这些业务都是水生跑开的，他毕竟是城里人，又卖过鱼，也属于见过了小世面的活泛人。
这些集体所有制小厂，停了几年工，工人们几乎断炊了。在水生的劝说下，动了心，也就悄悄地开了工。
道本当过大队长，很懂法，叫水生私下与𠂆方订下合同，属于帮对方加工，由厂方代交税收。
香河生产队的各家都有大小不一的荷塘，因为每家都要挑土方垒屋垛，就近形成的荷塘星罗棋布。过去只知道有个水乡的景色美，想不到还能挣点小钱，派上了干副业的用场。
十四
有天，水生吃过晚饭，就想跟芙蓉聊几句知心话。
敲门进去，只见她正在读一本小说，读着读着，还时不时地不经意地笑着，笑得开心得要命。
水生看呆了，也跟着笑。
芙蓉抬头道，"你儍笑什么？"
水生道，"我笑你在笑！″
芙蓉笑道，"我在笑‘你＇呆头呆脑，不知道自己媳妇儿的心。"
水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便壮大胆子好奇地问："我有老婆啦？谁呀？我怎么不知道？！”
芙蓉却捂着嘴，"嗤嗤”地笑起来，直笑得满脸通红，马尾小辫儿直晃悠……
原来芙蓉读的是孙犁的小说集，其中的《荷花淀——白洋纪事之一》，她在高中是学过的，但她是百读不厌，她尤其是喜欢作者通过一系列细节写出了一个好女子细腻的感情活动，含蓄地描绘出一个在抗日战争中的农村小媳妇，是如何爱自己的丈夫水生的。
芙蓉也想当一回这样的小女子、小媳妇儿。
“傻子，我是说作家笔下的男主人公，他就叫水生，跟你的名字一样的，一个字都不差。”
"这小说我也读过，读时还很激动，感觉写的就是我。我水性好，也会狠狠打日本鬼子的。”
看芙蓉低着头，水生又大着胆子问："你知道书中的水生老婆叫什么吗？”
芙蓉摇摇头，心想："是呀！她叫什么呢？”
水生不无遗憾地说："作家也是的，这么可爱的女子怎么能没名子哩？！”
“有呀！她就叫水生嫂！
“其实她叫什么不重要，世上的好女子、好姑娘都想跟她对上号！这正是作家的高明地方。"
"我也要与水生对上号，我就叫水生呀！"
他们都沉默了，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水生回到自己的偏房，躺在床上细想着他和芙蓉的对话，坚定地想："芙蓉就是水生嫂，我就是《荷花淀》中的水生。”
芙蓉也是一晚上睡不着，书中的水生和身边的水生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自己和那水生的女人，也是若即若离。她喜欢那女子的爱情的细节。描写那个可爱小媳妇的所有文字，她都能背下来，一个字都差不了。
在孙犁《荷花淀》小说里，荷花、荷叶有一个孪生兄弟或者说有一个孪生姐妹，那就是芦花、芦苇。
《荷花淀》有篇姊妹篇小说，就叫《芦苇荡》。
他们实在感激作家的启迪，小说写得那么好，还把他俩的名字和感情揉了进去；荷花淀和芦苇荡里的抗日战斗 ，又启发了他们去开发莲藕和编织苇品的副业生产。
水生去过太湖多次，还特地找到了戏文里的沙家滨；他俩又多次去了当涂的丹阳湖，见识到那儿春季青芦吐翠、夏季红莲出水、秋天芦苇泛金、冬季泊似碧玉的壮观。
他们就同时想到在香河的枯水季节，在河滩上栽下藕节和芦根，既有了美观，减少了滩土流失、保护了河埂，又可以真正地开发副业。
在他俩的心田里，这副业多有前景、多美好啊！
小说《荷花淀》里有这么两段融入他俩的心田：
"要问白洋淀有多少苇地？不知道。每年出多少苇子，不知道。只晓得，每年芦花飘飞苇叶黄的时候，全淀的芦苇收割，垛起垛来，在白洋淀周围的广场上，就成了一条苇子的长城。女人们，在场里院里编着席。编成了多少席？六月里，淀水涨滿，有无数的船只，运输银白雪亮的席子出口，不久，各地的城市村庄，就全有了花纹又密、又精致的席子用了。……
“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小说的文字一下子就聪明了水生。他对绣花的芙蓉说，"我晓得了，水生的女人就叫荷花，一定不错，只是作家故意不说。”
水生现在和老家仙已是忘年交，平日里老家仙总是要他的子孙，甚至是重孙一辈送菜来，搁三差五的，比如杀只羊，就送一支羊腿；炖只老母鸡，也得送碗鸡汤来。他老人家教会了水生不少农活，让水生很感动，真正的体会了什么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在村里也当传为佳话。
老家仙教水仙唱民歌，却不为人知，连芙蓉都不晓得。因为水生怕唱得不好，惹她失落。
老家仙快八十了，才收了芙蓉和水生为唱民歌的关门弟子，也算很有心了。他的眼光是准的：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儿。
这时，水生忍不住声情并茂地唱道：
江南可采莲，
莲躲荷花间。
鱼吻荷花片，
鱼吻荷瓣东，
鱼吻荷瓣西，
鱼吻荷瓣南，
鱼吻荷瓣北，
……
水生随意改了芙蓉唱过的《乐府民歌》，唱得很动听、很钟情、很高亢、很悠扬，将芙蓉听迷了。紧接着，一个少女的本性就漾出来了。
"没羞、没羞……”芙蓉假装用绣花针去戳水生的手，就这么围着吃饭的大桌子追着、赶着。
一不小心就摔倒在水生的怀里。水生的劲很大，一把就将她稳住，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
芙蓉闭着双眼，嗤嗔地想：“真是大傻子，芙蓉不就是荷花么？"
芙蓉出生的时候，正是初夏的五月，屋垛下的荷塘正开着朵朵鲜艳的花儿，数不清、闻不够；道本就将女儿取名荷花。上学的时候，女儿自己将大名改成芙蓉，雅气多了。现在，芙蓉突然觉得，叫荷花挺好……
十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一九六九年的洪水很大，一连下了九天的暴雨，下得人心惶惶。很多地势低的稻田都内震了，也就是内涝了。不足九层熟的谷子眼看就要泡汤，那就是颗粒无收呀！
全村的人不得不佩服老家仙的远见。
在这场暴雨的第二天。他就站在自家的屋子前引亢高歌：
正月立春打闷雷，
二月惊垫雨绵绵；
三月谷雨闹春旱，
四月秧苗插进田。
五月芒种泛洪水，
六月大暑破大圩。
大家齐心别内斗，
快将稻子抢回囤。
听我老夫一声劝。
不要侥幸只听雷。
他这么声嘶力竭地唱了一天，儿孙们心疼老人，但又阻止不了。
水生和芙蓉看不过去，也跟着唱，村里人直说这老少三人简直疯了。下这么大雨，淋也要淋病了，直感到不不可思议。
可是道本和林大冲不这么看。他们看到胜利队，除老家仙外，全部出动，割下还有点泛青的稻头，这收成应该去了
三分之一以上，还卖不成应征粮，只能当自家口粮将就。
"这损失也太大啦！”他俩这么犹豫着。结果呢？九天的大雨几乎淹掉了香河生产队的所有良田。
胜利队呢，割下的稻头全部置放在家仙家。他的家就是生产队，没有区别的。他家的屋垜垛，高如半山，平如谷场
， 屋有五进，多有空屋，就是派好今儿的用场。
道本和大冲冒雨跑到道仙面前认错、讨主意 。
家仙骂道，"小道本，你还不如你的女儿；大冲，你还不如小知青水生。"他气得胡子直翘。“混蛋两个，笨笨一双，还讨什么主意？潜水下去涝呀！难不成让稻子烂了沤肥？”
水生水性好，首当其冲地划着腰盆，一次又一次地潜水下去，用锯镰刀割下一把把的稻头，抛进腰盆。滿了，再推到象道本家这样的高屋垛，挑运进屋。
这难度比胜利队大多了，一天下来，累倒了一半以上的劳动力。幸好，有胜利队的人来协助帮忙，三天才勉强收了五层。香河队的人又一次感到了老家仙的好，这位老祖宗真是个神仙宝呀！
这个非常时期，传言就特别的多，据说全县有十几个圩子破了，香河的水离埂面也只半尺多，而暴雨还在倾盆地下，猖狂肆虐。
男人们又呼地冒雨站上圩堤护埂。水生发着高烧，在那样大的雨天里，潜水涝稻子，任是铁人也架不住，况且他还才刚进十八岁。在城里，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在风雨中摇晃着，坚忍地挺着。
香河一失往日的平静，宽广的河面上，浑浊的洪流打着漩涡，河道中间漂浮着很多房屋草顶、枔料、木椽和家具，还有猪、牛什么的，都在激流的水面上或漂或沉，时隐时现。
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没有一个说要去涝这些猪羊……
水生突然想到，前一时，他潜水勘察水下的河滩时，发现埂壁上有个水洞，大概就在自己的脚下方位。
道本听说了，立刻跳了下去。半袋烟工夫，冒头泅了上来，说，"确实有，有脸盆大小，不堵不行。″
请教家仙，他说：“也许是蛇洞，这种蛇有时有二、三丈以上长，不吃人，专打洞。"说得大家直伸舌头。
道本说，“拆我家房子吧！用大料打桩下去，再填土包。"
水生说，"我下放的时候，不是配了木料吗？有小十根，我住道本叔家，一时用不上的。”
大家一时将这事忘了。一问，你猜怎么着？被当时的生产队长道力借去了，他也不敢用，就一直横放在他家的梁架上。
水太汹涌了，木头下去立不住，道本、林大冲和水生三人潜下去，上面的人站在摇荡的腰盆上抱住上头，用锤死命地砸。砸一根，他们仨人要潜水四、五次。
在家仙的指挥下，砸下去的八、九根木料将渗洞围成了一大圈。接下来，装好土的袋包就飞投了下去，一袋又一袋。
眼看大功就要告成了。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
一条深褐色的大蛇搅动着冲出水面，足有五丈长，打拨的水浪高了三尺之多，都溢过了埂面，向村子流去。
任其搅翻，就要破圩了。老家仙，这位八十的老人高喊道："别用锹砍，让它游走！”
水生听了这话，腾空地跳下水，从水下翻上蛇的颈部，紧伏在它那如小磨盘般的三角头上，双腿紧夹着蛇身，用手拍打着蛇头。
蛇吃了惊，载着水生，竟腾过木桩向河心游去。它几乎是擦着水面跳着游走的，所过之处，水面高出三尺有余，汹涌之极，涛然有声……
十八
那一年，象香河圩这般大小的，几乎都破了，香河圩幸存着。
然而，水生没有回来，没有回到他深爱的荷花，也就是芙蓉的身边。
香河村的人说，那大蛇就是龙变的，他是驾着龙飞走的。
他们喜欢象水生这样的插队知青。他们尽管不相信水生就这么离开了香河村，但还是要芙蓉检几件水生的衣物，在香河埂上建一个衣冠冢。什么时候想他了，就来说说话，不一定非要等到清明的。
芙蓉将送他的新鞋拿来，水生吻过她绣的莲蓬多次，却没有舍得穿过一回。
芙蓉是知道的，她是要将自己的心儿与他放在一起，看着香河和香河圩的变化。
不久的将来，香河会更香！芙蓉坚信，这儿会有荷花滩，会有芦苇荡，水生会很高兴有它们陪着他……
两年后，有两位海军军官和芙蓉一起来到水生的衣冠冢前。一位是上尉，他是小道士；另一位是中尉，他是大和尚。
他们是来带水生参军海军特战队的，但听说他们的兄弟也许被"龙"带走了。
他们就问芙蓉，“你是水生插队时的房东姐姐吗？”
“我是水生的女人！"
"哦！″他们惊㤉地问："小水生结婚啦？”
"没有！水生的女人就应该叫荷花！我叫朱芙蓉，小名荷花。我的心早就被他带走了。”
“听这儿的老百姓说，水生是驾着龙飞走啦？"
听到这话，芙蓉的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她说：
“不是龙，是一条很大很长的蛇，这蛇差点破了香河圩。
"我的水生应该是龙的传人！"
远处传来老家仙的民歌声，歌声高亢，响彻云霄，他唱的正是水生舍命护圩的故事……
2020-12-01于芜湖
【点评精选】
恭喜吴老师中篇小说《水生》发表，耳目一新，满屏生辉，笔丰如瀑，构思精巧，质朴流畅，句雅凝炼，信手拈来，妙美其中。
知青题材，没有流于俗套。人物形象塑造饱满，有人情味。作者用妙笔细腻地通过刻画主人公孤儿水生从小命运坎坷，他在十六、七岁响应党的号召，下乡插队在香河圩村，他勤奋好学、朴实向上、睿智聪明以及刚萌芽的爱情，最后水生在一场洪灾中为香河圩村民的安全而英勇牺牲的故事，再现了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一个波澜壮阔特殊的火热年代，反映了那一代知青的时代风貌，个性特征和思想感情，呕歌了以水生为代表的千百万下乡知青中先进典范的博大胸怀和献身精神，从而唱响了生命赞歌。这是一部描写知青题材的好作品。好作品就如涓涓细流，滋润读者心田，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文学艺术熏陶，让人欣赏之余感慨万千，久久不能释怀；好作品就如一面镜子，折射出作者的独具匠心、人生观、审美观，让雪燃驻目良久不敢提笔，生怕破坏作品的精致和美妙；好作品就如一场精典音乐会，如高山流水、如天籁之音，绕梁三日，浑然天成；文如其人，好作品就像好人品，让人顿生尊重景仰之情、钦佩欣赏之意，为老师喝彩！
值得浓墨重彩一提的是，这部作品的精彩在于笔下所刻画的人物个个栩栩如生，性格鲜明，前后照应，铺陈有序，文思严谨，流光荡彩，使作品浑然一体，引人作胜。如两位海军军官来到水生冢前，照应前面水生参军的情节，老家仙的民歌声，唱的正是水生舍命护堤的故事。也照应水生跟老家仙学唱民歌而青出于蓝的情节等等。彰显了吴老师驾驭文字的高超水平。
佩服老师的文字底蕴，欣赏满腹经纶和才华横溢，欣赏文字如缕缕花香沁人心脾，涤荡心田。品美文，悟人生。往往闪光的不是文字本身，是写文字的人的思想品德，它滋润的不是人的眼睛，而是人的心灵。太阳无声，给全球光明。花开无声，点缀四季美景。文字无声，道出人间真情。佳作无声，温暖读者心灵。感谢当代文艺让我有缘结识善良宽厚、才艺双馨、德高望重的吴老师，感谢吴老师默默地笔耕不辍，辛勤地付出才诞生了这部好作品，谢谢老师，辛苦了。（点评：陈晨）
欣赏吴仰生老师中篇小说《水生》，读后掩卷而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沉浸在小说跌宕起伏的情节中。
我为文中的主要人物水生的命运而感叹！多么好的青年啊！从小命运坎坷，一个遗腹子，母亲含辛茹苦地把他带大，后又失母，成了孤儿。他十六、七岁报名下乡到香河圩村。在村里，水生能吃苦耐劳，人又聪明睿智，深受广大村民的怜爱，后在劳动的过程中与回村青年美丽的芙蓉姑娘踫撞出了爱情火花……
小说高潮部分写到在1969年的一场洪灾中，水生为香河圩村抢救九成熟的稻子，连续潜水打捞稻子，最后乘“龙"而去。
小说写到此，如一场演奏暴风聚雨般的交响曲突然断了琴弦，嘎然而止。让读者心生余念，意犹未了，把读者的心绪情感提升了上来，多么盼望水生再乘"龙"回来啊！小说的艺术效果达到了顶峰，让读者叹为观止。
作者文学底蕴深厚，知识渊博，才情四溢，文字精练优美，意蕴深远。笔下所刻画的人物栩栩如生，个性鲜明，如文中所描写的几个主要人物：水生、芙蓉、老家仙、林大冲及两兄弟朱道本(褒)、朱道力(贬)，一个个个性鲜明，其刻画人物表现手法真令读者鼓赞！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小说的题材是知青，但写了一个英雄情怀的知青，他与贫下中农有深厚的感情，并为之牺牲。这是知青题材中少见的正能量。（点评：吕晓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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