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病 以 后
文/金宏明
三十五年前,我16岁那年的盛夏,得了一场重病,是那种在治疗、护理时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丢掉性命的慢性凶险病症。若不是母亲一味执着的悉心守护,时值少年的我,恐怕早就命落归西,拜见马克思去了……
1985年盛夏六月中旬的一天,刚六十出头的大伯病逝。时近中午,我将刚烧好的冒着滚烫热气海带冬瓜汤,舀入铝制的锅里,端到堂屋大桌正中吊扇下冷却。正欲躺下歇会儿,眼泪汪汪的堂姐跑来,请我与她一道步行到附近邻村的一亲戚家报丧。返回时,遭遇了一场临盆大雨。我们姐弟两人,被突然而降的强暴雨,淋湿得像两只垂头丧气的落汤鸡,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爽的地方。
到家后,早已过了饭点。饥肠辘辘的我,此时,全然顾不上换掉身上能拧得下水来湿湿的汗衫、短裤,双手捧起铝制钢钢锅对着嘴,仰起脖子就“咕咚、咕咚”将凉冰冰海带冬瓜汤,灌进肚里足有两大碗,酣畅淋漓地喝他个透心凉。嘴里直喊:爽死了!随后,便困意来袭,转身倒在挨靠墙边的一张单人帆布乘凉的床上。晕晕乎乎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大伯出殡时辰。
坏就坏在,穿着潮湿的衣服,喝入肚里的两碗海带冬瓜汤,在送走大伯后的第三天,给我来个秋后算账,发起了十足的虎威,头昏脑涨,提不起精神。三天来,喝进肚里海带冬瓜汤,似乎没怎么消化,反而滞留肚里开始作起怪来。时而绞痛难忍的我,双手捂着肚子,蜷作一团,额头间黄豆般大的汗珠沁出脑门,顺着脸颊不停地滴落到床板上。母亲被突然病倒的我吓坏了,赶紧心急火燎地问了庄上的好几户人家,还好西头庄上许婶家的庭院里有一闲置的木板车,及时借给了母亲。母亲气虚喘喘,大汗淋漓地赶回家,费了好大的一股劲儿,才将疼得死去活来,首尾蜷缩成团的我弄到借来的木板车上。两手紧紧地握着圆滚滚的车把,肩上套着背带式麻绳,倾斜着矮小、瘦弱的身子,低头三步快着两步,一路小跑快速拉我到六里外的乡卫生院救治。
给我看病的是位临床经验丰富的张姓老中医。搭脉、哈气、看舌苔,根据病情的临床症状,即刻诊断出慢性湿温病,为西医“伤寒”病症。该病严重时,肠胃消化功能减弱,肠壁厚度渐薄。患病治疗关键期间,荤菜鸡、鸭、鱼、肉,杂粮山芋、芋头、黄豆,以及主食稀粥、大米饭等其他一切硬食物均不能入口。每顿只能喝少量煨化了的小米汤。否则,忌嘴不真易导致凡吃下去不易消化的硬食物,戳破稀薄的肠壁后,从而反病难医,面临命丧黄泉的凶险地步。老中医边开十剂中药方子,边向母亲认真交代,在治病、护理过程中特别切记注意与生命攸关的一系列注重的重要环节。
视儿如命的母亲将医嘱逐一听进了心里,回来与父亲商量,暂丢下集体出工的活儿,在家专职伺候、调理重病中体态虚弱的我。每天清晨眼一睁,穿衣离床边的母亲第一件事,即蹲在屋檐下的墙角边,将专熬制中药的焦黄色砂锅,放置两块砖支起的临时简易煎药灶台,用从田野间捡回来枯枝、荒草点火煎药汤。待我喝下苦涩的大半碗中药后,母亲又返回屋里,从米缸里舀出数得过来的细小米粒,淘洗干净,往大铁锅里倒了三大碗清水,盖上锅盖。母亲就拿个小矮脚爬爬端坐灶膛口,点燃稻草,花上个把小时,悄无声息地熬制出,稀得能照得出人影,化开了小米粒的稀粥汤。母亲用木柄铜勺子,将煨开了的稀粥汤,舀一点儿到小瓷碗里略微冷却下,端到床边,左一声乖乖,右一声乖乖,母亲耐着性子就像哄襁褓里的婴儿,口苦婆心劝慰我将碗里少得可怜的米粒,几乎能照得出人影,实质根本不顶饱的稀粥汤喝进肚里。等忙完这些,已近小中午。母亲往往是没吃上一口早饭,又将我头天晚上换下来,充满汗臭味的脏衣服,用木制的圆口洗衣盆端到屋后的河堤码头上,废寝忘食地一件件清洗起来。而上述煎药繁琐的程序,母亲每天不厌其烦的早、晚两次认真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这一做就是大半年的时间。

那场慢性湿温病从盛夏的农历六月中旬,一直折磨至当年的寒冬腊月底。整整大半年来,我虽被折磨得人无完形,整个人消瘦得像一细小的柳条儿,就连走路都没有一丝的力气。但我的小命经过母亲数月来细心地监督、照料下,身体在新年春节间慢慢地恢复了元气,脸色也逐步地红润起来。不过母亲从原来的一百斤下降整整二十来斤,为了全心照顾我的病体,这大半年来,经常严重缺少睡眠的她,眼眶里明显布满了血丝,额头的银发增添一圈,面容蜡黄,人也憔悴了很多,看着就让人心疼不已。
时至今日,35年来我不曾有一刻的忘记,有回与母亲争夺一只山芋的情景。仍清楚记得,多时大米饭未下肚的我,一日太阳斜西的午后,趁着父母亲在家门前一条小沟渠里摸螺蛳、小鱼虾的间隙,我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到灶台前,伸手轻轻地揭开饭锅盖,哇塞!眼前一亮,饭锅里有久违的色质金黄、香味扑鼻,足以果腹的山芋。见此,饿极如狼的我早已将医属抛之脑后,得意忘形的正欲将手里的山芋往嘴里送,十分警惕的母亲,不知她是如何发现到我这鬼鬼祟祟的一幕,在这关键的当口,突然从空而降似的,很及时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我的好乖乖啊!不是妈妈心狠,万一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这让我和你爸爸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呢?”儿子是妈妈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心疼的道理。母亲一把抱紧我的双臂,一边不特地抹着眼泪,极力地劝慰我,要冷静不要做出冲动的事来。
为了那只能果腹,香气诱人的山芋,此刻,似乎失去理智的我,全然不顾一把鼻涕一把泪,疼哭着苦苦哀求的母亲。决意与母亲争执、哭闹的纠缠声,惊动了在屋外干活的父亲,闻声飞奔家里,不容分说,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把夺过那只“闯祸”的山芋,推开锅堂口一侧草窗小门,狠狠的地甩了出去。如今,已过半百的我经常静坐书桌前,细想着幸亏当年母亲“铁石心肠”的果断决心,没让我吃下那只看似香气诱人,实为致命的山芋,躲过了劫难,而存活了下来。
当年,与我得同样病的临近生产队张师傅,就没这么幸运了。那年,张师傅在他的妻子悉心照料下,湿温病基本痊愈了。身体基本恢复不久的他,也能到附近的砖瓦场里,正常干着重体力活,脱起了砖坯。万没料到的是,有天辛苦下来的张师傅,心疼的妻子为犒劳丈夫,到厨房里下了碗鸡蛋面。当晚,鸡蛋面吃进肚里一时没觉得异常的张师傅,睡到半夜时分,身体突来凶,人重度昏迷不省人事,家人连夜用木板车急送县城医院抢救。三天后,医生终无回天之术,遗憾的摇摇头吩咐家人,用木板车将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的张师傅,拖回了家。

金宏明,男,1970年2月4日生,江苏高邮人。从事文字写作30年,先后做过纸媒、网络媒体。从小喜欢文学,闲暇读书看报。散文、随笔等文字作品,散见《知音》、《老年日报》、《中国社会报》、《南腔北调》、《扬子晚报》、《现代快报》、《江苏经济报》等众多国家、省、市县级期刊及报纸。多篇散文作品获奖。现为扬州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