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酒馆
于坚，文人，作者。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年。“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
▎小诗人
我父亲是个小诗人 爱好七绝 五律 鹧鸪天
秘密地写 害羞地写 固执地写 没有读者
也要写 我是他唯一的崇拜者 他当然是天下
第一 有着非凡的错觉 以为自己是陆遊
转世 吸烟过度 无邪的牙齿有点黄 身高
一米七0 穿中山装的苍白男子 对父亲这个
角色坚定不移 他会负责 因此这一生不会
得志 大道如青天 他听天由命 装聋作哑
宽容着一切埋没 忽略 压制 怠慢 侮辱和
庸俗 脑门上永远装着一付闪闪发光的鹿茸
当着老虎面露出青春肉 如夜的长发抵抗着虚无
和理发店 七点半按时去单位 吃掉那些铁制的
星期一 星期二 星期三…… 吃掉那些1234……
和ABCD…… 吃掉那些肥皂 抹布 会议与
漆黑的铅字 笔记本上记下的都是谁的指示哪
那么多的“坚决” “必须” “唯一” 惜墨如金
（他从不对我们滥用） 一笔一划 工工整整
颜体 是在祖父的横眉下练成的 他认同的含义
是诚实 丰腴 雄浑 遒劲 厚道 心照不宣
一辈子都在斟词酌句 学习言此意彼 恭维与
同意 总是搞错 卡夫卡的昆明同事 有着
四种面孔 幽暗的父 灰丈夫 红与黑的中书舍人
星期天的阮籍 他的梦想是一块嵌了21颗钻石
的瑞士表 每个月揣着一个薄信封回来交给母亲
讨厌纸币那股施舍味 抒情诗的叛徒 他的时代
没有花瓶 那个夏天带回一筐花 永远难忘 父亲
为我们做了玫瑰糖！ 年纪轻轻等着灾难 他的
唯唯诺诺相当做作 像是遗民在克己复礼 他不会
字正腔圆 低音藏在高音喇叭下 说着土豆般的
四川话 佯装成天生的盲人 在500度的镜片后面
将一切视为蝴蝶 失业是可能的 被捕是可能的
挨斗是可能的 要让他不写那些歪诗 是不可能的
被带走三次 苍天在上 每次都能《意外归来》
每次都要消瘦 又白了头 又矮了一截 又缩进去
一寸舌头 他的老师是个书生 学生又怎能对
强词夺理面不改色？ 对过去的事保持沉默
沉默 颠扑不破的养生之道 躲在语言的空白处
一切就不曾发生 只说灯是好的 洗脚是好的
早睡早起是好的 盐是好的 瓦是好的 东坡肉
是好的 临江寺的豆瓣酱是好的 沱江的鱼是
好的 资阳县的米是好的 桔子是好的 纸是好的
弟弟和妹妹是好的 八月十五是好的 萤火虫是
好的 镜子是好的 你妈是个好妈妈 一辈子总是
在写着 将每张桌子都视为荒原 只在自己的骨头
上写 仿佛他的肉体内部埋着一块龟甲 吾从周
继承他的遗志 我不戴眼镜 整个童年躲在他
竹子般的身后 有一次这位天才写道 “坚儿今天
满五岁 1959 翠湖”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 他给我
一根树枝 牵着我 我们站在一棵桉树下 桉树呵
家乡到处都有 那是一个懂事的春天 过路人都
知道 我们是父与子 自觉停在镜头以外 神出
望外 我继承了他的无视
2020年11月13日星期五
▎墓誌铭：15
马拉多纳
我曾发誓
当你死了
我要为你
写一首诗
现在可以写了
堂-迭戈-马拉多纳家的
小男孩死了
六十岁 躺在草坪上
朝着永恒星空
那里有一个他踢上去的球
幽暗的
永远激动人心的
唉 伟大的运动员
我一生都是你的粉丝
我们一道度过了青春
和中年
小个子 当我看见你
在那台黑白电视机一一
世界的大院里冲锋
我的诗就长出了大腿
你带来了身体 快乐
秘密
圆和光
跑吧
头破血流的灵魂之马
关于上帝的老生常谈已被遗忘
你犯规了吗？
你的手长还是短
我们这些迷惘的
哥白尼
至今还在争论
2020年11月26日
▎鸡足山志
《鸡足山志》的作者是清代的高奣映
书厚662页 450000字
恒河沙数 每个字都关于这座山
它不只是一个土堆 古代的僧侣们在顶上
建造了一座石头塔 用石灰涂成白色
象征着释氏到来 这个建筑增高了山的海拔
本来是3320米 后来成为3361
山川 白云 松树 阔叶林 灌木
老鹰 乌鸦 村子 城邦 行者 尘埃
都在下面 足以令一切都朝它涌去
有人说它像一位 “进入永恒寂静的
觉悟者” 不明其义 我是最后一个
读到这部书的 还有后来者在我身后
2020年11月14日星期六
▎在秋天论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在路上 当灰尘暂歇 平白无故 再次想起陈子昂 古老的
声音就凭空传来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
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 又沉吟了一遍 汉语中的伟大幽灵
一直在乌云里徘徊不定 它不是老鹰 也不是航班 一句
古老的四川话 有着神的音位和高度 言此意彼 坐在区图书馆
二楼的一位业余作者 觉得是在说他 望着深渊般的电脑发呆
曲阜的孔子明白说的就是他 于是他韦编三绝 周游列国 在匡
被捕 陷于小邦的沼泽缝中 道不行 可乘桴游于海嘛 仁者不去
逝者如斯 葬于泰山的一棵松树下 屈原欣然领受 当他 “去
终古之所居兮 今逍遥而来东 羌灵魂之欲归兮 何须臾而忘反”
杜甫断定是为他的在位而写 当茅屋为秋风所破 他“此身饮罢
无归处 独立苍茫自咏诗” 苏子瞻知道是为他的转世而写 当他
“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
江声” 矮个子的拿破仑听说是为他而写 当他在圣赫勒拿岛发霉的
沙滩反省那场断腿残身的战役 博尔赫斯的老虎晓得是为它而写
当这位盲目的动物管理员将它放回那张白纸荒原 “转动九个无名指
再将每个变为九个” 鲁迅清楚是为他而写 当“深冬雪后，风景
凄清，懒散和怀旧的心绪联结起来” 尤利西斯在途中发现这是为他
而写 当他“攻破特洛伊神圣的高堡后 飘零浪迹” 尼采认可这个
造句 当他走出那座黑暗的德意志教堂 精神崩溃 回家 躺在妹妹
的怀中 毛泽东确信为他而写 当他在湘江的左岸凌风高吟 “苍茫
大地 谁主沉浮” 唐朝认同 前无古人 后无来者 时间中何曾再有
这样的黄金 独步长安大街的都是诗人 皇帝为布衣李白下辇 “文章
道蔽五百年矣” 一切自以为是的读者都笃信陈拾遗 是 为自己而写
每个时代笔都要再次为这一行操心 惦记 憔悴 鹤立鸡群 那些深夜
失眠的人 白天失眠的人 在死亡中失眠的人 坚称说的就是他们的处境
那只在艳阳高悬的天空中尖叫的乌鸫领悟是为它而写 那匹站在荒原上
嚼着草根的黑马在沉思它的音节 那些正在夏日广场狂欢 为短命而烦心
的闪电集体 心烦这个句子的长度 它们致力于淡化它 忘记它 驱除
它 消灭它 那条叫做怒江的河流喜欢它为它而写 当它的峡谷在春天
被翡翠阻塞 那些站在滇池北岸落日下的芦苇很骄傲 当它们在风中瑟瑟
如二胡上的急弦 旋律终于被一首诗记录在谱了 我不确定这一句说的
就是我 2020年9月 当我戴着口罩 绕过那台被建筑公司抛弃在废墟
里的黄色推土机 我听见有人在郊区的新教室里背诵陈子昂 童声 千年来
第N次背诵 恒河沙数般的背诵 宅兹中国 郁郁乎文哉！ 郁郁乎文哉
“独酌无相亲” 我们这些说汉语的人们 写文章的人们 从未摆脱这种
孤独 这种心痛 这种耿耿 这种傲慢 这种斯文 这种对逦逶颓靡的恐惧
和迷恋 这种对书写一笔一划的执着和激情 这种灰色的雁叫长空 这种
“川原迷旧国 道路入边城” 这种“霸图今已矣 驱马复归来” 这种“
击剑起叹息 白日忽西沉” 这种“明月隐高树” 又一个秋天 “前不见
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泣下”
2020年9月19日星期六在昆明雨中
▎一幅画
——致马云
真正的花朵都是短命的 终将枯萎
发臭 跟着流星去消失 它不会
下角有19世纪签名 模糊不清 不知是谁
上方安一颗钉子 金字塔形的线吊着它
在白色墙壁上升起来 那些颜料 那些光
那些偶然的线条 那些扮成花瓣的斑点
那些不会再剥开的疯狂石榴 那些假山
那些不能住的房子 那些总是在哭泣的云
那个凝固在树下的小妇人 那些可爱的召唤
一切都是大地所没有的 就像季节突至
灿烂 耀目 超越现实的繁荣 没有丝毫气味
胜利的姿态就像屠夫 高举着一个被砍下来的
春天的长方形首级 这是秋日下午 我经过
一个悲伤的画廊 那时已经落叶萧萧 那时
幽暗的标价牌躲闪在画框下方 那时汽车
在街道上行驶 那时南方在下雨 那时外祖母
睡在滇池后面的青山之上 那时一幅画在昆明城
安静地 生动地 寂寞地等着出售
2020年12月5日
图为画家马云作品
（图片来自网络）
【小酒馆诗人】
平易 自由 兼爱 公义 真性情 容错 体温 普世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