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诗人酒馆

雪鹰,安徽淮南人。诗人、图书编辑、客座教授。《中国诗刊》《长淮诗典》《安徽诗人》主编,出版诗集《雪鹰之歌》《白露之下》《穿膛的风声》《凛冽》《夏祭》等五部、长篇报告文学《对应太阳的轨迹》一部,策划主办首届东西方诗人奖、中国长淮诗歌奖。

大寒之夜(组 诗)
▎雪 鹰
空旷的地球,隐没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寂默是唯一的声响,死亡列车在风雪中启动
▎公堂上
最为可怕的不是在暗处,在明亮耀眼的公堂上
惊堂木听不到刺耳,木椅的靠背
看不见高出的头颅,比小李飞刀厉害
杀人于无形。不是屠夫,是厨师
在做肉饺馅。高高的匾额下面
坐着三个人:瞎子,聋子,刽子手
▎幸 福
秋风最后一次扫过大街,你又撒了一遍水
“这肮脏的世界,全靠来自上天的你们清洁了”
其实,这不是我的心里话,其实我早就知道
天,已经瞎了双眼,流氓一样,正在撒尿
而我正睁着双眼,看他的笑话
▎假性世界
许多时候,我们不说真话,说是善意的谎言
不敢说出内心隐藏的情爱,黑暗的情欲,无畏的信仰
因为理智,便扼杀了天性,甚至生命,打死也不说真话
人字两个笔画,应该是一件外套的象形
从智人阶段起,人就不断造假,用树叶遮挡身体
掩盖真相的行为,到底是卑劣还是高尚
今天,人的智商超越千古,用理性和智性之说
掩盖无耻和假性的膨胀,造就一个假性世界
其特色,是全体成员,无一不说假话,且以此为荣

▎陷 阱
其实也好。这样
可以深入些,更深入些
可以看看太阳下看不到的黑
可以体验人之外的体验
可以向现实纵深处沉下去
可以向灵魂纵深处飘落
只此一跃,形而下之后
我看到了不同的天空
青蛙,蛤蟆与虫蛇乱爬
坚实的光滑的壁,益虫与害虫
磨烂无数指爪
▎我让你看到最亮的头皮
我让你看到最亮的头皮
马列主义照耀过,毛泽东思想洗礼过
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反复砥砺过
我让谢老头光了三遍,五块钱一包烟
光了三遍,昨天今天和明天
统统变成不毛之地
做一个彻底的无产阶级
我让你看到我最亮的头皮
谢老头用筷子夹着刀片,连光三遍
我只问了一句:看看这个头,像不像正宗囚犯
呵呵,你哭了,流泪了
你看到了一个真正的囚犯
看到了最亮的,有些滑稽的头皮
看到了只带杠不带星的制服
呵呵,你哭了,流泪了
你忘了一个主义曾经照耀过
一个思想曾经洗礼过,还有
谁非要代表谁的利益,一直在扯皮
统统变成了不毛之地
做一个彻底的无产阶级
呵呵,你哭了,流泪了
你看到了我的最亮的
充满资产阶级腐朽意识的
头皮
▎那些被法律保护的
那些被法律保护的
特殊的身份决定了特殊的权力
可以公然在这片土地上糟蹋玉米,山芋
水稻,甘蔗,甚至贫瘠的草根
这些善良的植物,谁不惧怕三分
它们的兽性远远超过了野猪和土狼
遭遇这类动物的人,大都无可奈何
只能“以头抢地”
因为动物保护法只保护动物,不保护人类
于是,就有一批一批自燃的人,一批一批跳楼的人
一批一批喊冤的人。更多的是默默任禽兽嘶咬的人
这些平庸的良民,所有的资本就是自己的血肉之躯
点燃自己是为了取暖,也是想照一点光亮
站在高处是为了离天更近些,也是向同类呼唤
以便兔死羊惊,吃草的时候,不要忘记抬一抬头
这些被法律保护的禽兽,如今繁衍迅速
他们在羊群里披着羊皮,鸭群里穿着麻衣
只有在近处,从口腔里才能看清楚是豺狼还是鸭嘴兽
这些进化神速的超级动物,血液里淌着无耻的基因
我一直想着,站起之后是买一杆猎枪
还是打一把钢刀。我要追随韦锦
在凄凉的蜥蜴场,做一名聪明的猎人
为公平,正义与民主,自由

▎乡 语
这人怎么这么棍?你到底棍什么?
有权就刀了?人多就刀了?
乡人从先人那里接过话语权时
丢弃的旧词不知有多少
但是,刀与棍的隐喻
它们的威力,它们在冷兵器时代
在民间的权威,不言而喻
至今握在手里
有一种超常的能力,威力
像杀人的刀和棍一样厉害
卓而不群,优越地出人头地
总之,耀武扬威的人
人上之人就叫棍
拥有权势就叫刀
今天,你说你有病,在监牢里不能干活
干部说,“有病就刀了”,必须干
今天,每个监室总有一两人
像蜂王一样统治牢笼
那就是棍人。为什么这么棍?
有权。有钱。
棍人说:狗行千里吃屎
狼行千里吃肉
豺狼时代,早已来临
▎囚 徒
云南诗人雷平阳说:
“我是大地的
囚徒,却在地上行走”
我不是囚徒,如今却不能行走
这二十平米的房间里,我的身旁
横竖着十八条好汉
一个在我的枕边,上厕拉稀
两个在我的脚边排队
六个同时感冒。病毒
在空气里飞,而我们
却不能行走,不能飞
许多人自称为囚徒
仿佛深谙其中的奥秘
但这远离精神之外的外套
不是谁都合身的
我的体验,如此具体
不是囚徒的囚徒,那颗心
披上了风衣,扯起了风帆
囚徒之行已经起锚
不是葬身鱼腹
就是鱼死网破
顶多,留一台清灯
一夜惊闻,和青烟一般飘渺的灵魂
▎黑 夜
这里没有黑夜
就和宣传的一样,这世界
充满光明,光明的新社会
到处歌舞升平
初夏的傍晚多么迷人
我已开始过着光明的黑夜
放风场关死。两只节能灯
在南北两面墙壁上
在长七米宽三米的空间里
在二十个男人中间,不停地宣传
没有黑夜,只有白天
没有冷漠,只有温暖
没有专制,只有人权
民主的春风把大地吹遍……
这节能灯的光,人造的太阳
真的驱走了黑暗,一年里
谁也没见过星星与月亮
没见过什么时候落山的太阳
这光明的世界令人担心
疲惫老迈的太阳,哪一天
突然掉下来
砸在看守所的楼上
▎一段视频
想起了一段网络视频
那是遥远的非洲,大地
干裂的口子,是吃人的嘴
一具枯尸旁,站着一双锃亮的皮鞋
上面是笔挺的西裤
鞋边是一个幼童,皮包着骨头
心脏,在骨头支起的黑皮下面
忽闪忽闪地动。头的比例过大
让人想起线拴的气球
瞪大的眼睛,黑白对比度达到极点
它是这个孩子活着的重要标志
皮鞋和西裤走了,带着上面笔挺的西装
周围是一群绿头苍蝇,飞得没有章法
几只等着食物的野狗
或站或趴,看着明天的大餐
就在昨夜,我又看到了这一幕
野狗瞪着绿莹莹的眼睛
苍蝇没有章法得乱舞
老李挥着拍子,在我身边追打
我瞪着眼睛望着。心脏在骨头下面
忽闪忽闪地动。还有皮鞋
和西裤,在我身边走来走去
但没有非洲大地上
那轮炽热的太阳

▎关于权力
关了十七个月,懂了两句话
小布什说,自己是在笼子里说话
奥巴马说,懂得了开国者创造制衡制度的智慧
我没有什么智慧,但也看得到
江湖里没有侠客
武二也只是传说
伤人的大虫盘踞已久,血口大开
美国人将它关进笼子
中国人自古喜欢放养
把自己关进笼子,为了
疗伤,或者作为食物的储备
▎怎么办
1915年前后,列宁读了这本书
接着他又写了这本书
再接着,阿芙罗尔号巡洋舰
一声炮响在沙皇的冬宫
回答了问题
1989年前后,戈尔巴乔夫想写这本书
他只拟了个题,并日夜想着这个题目
叶利钦麻利地跳出来
替他填充了书页的内容
暗藏杀机的天书
折磨人间的难题
常常有人只写题目
很少有人能满意地回答
这是一本永远写不完的书
像道旁竖着的标牌
在大小路口上那么醒目
每一个徘徊不定的人,脑子里都
被它刻出一条条深沟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就像我,此时丢不下笔
刚刚引用《哈姆雷特》
“是死是活,是个问题”!
好像刚写个序幕
又有不竭的创作任务从灵魂
下达,只听声音的指挥
像盲人迷信拐杖的神话
我们要不要想想列宁的时代
想想陈独秀的孤单
刘少奇与彭大将军的不幸
张志新的舌头,林昭的血书,要不要想想
遵义会议前的毛泽东
1976后的中国
要不要想想,过去的数不清的路口
《怎么办?》,大大小小的标牌
同题作文。领一个就走吧
嘘……不要说话
开卷考试
自己打分
▎那一片白
只要是晴天,每个中午
我都能见到对面那片白墙
太阳光炽白的照着
一片耀眼的白,让我惊讶
这不是世间的白吗?
难道我,在法庭说的有误?
但此刻,对着那刺眼的白
我的眼前冷黑,有晕眩之感
我想到那堵墙上原本是有黑的
比如水渍,溅起的泥污
扶手滴下的深蓝的油漆
一片白掩盖了一切
亲眼见证!黑的变成了白的
就在眼前,谁也没有办法
包括太阳自己,他的黑子,一直被光环遮蔽
人们拼命歌颂太阳的白亮
风水上说,纯阳之物生恶煞
亮到极致便是黑
我想提醒一下太阳
别指望用那一片白
来掩盖本已存在的黑
▎波罗密多
我读了星云大师的书
讲解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这是佛家的经典,指导众生
到达智慧的彼岸
从而,解除一切苦厄
这是玄藏大师从西天取回的
也是他亲自译成的,260字心经
概述了六百卷佛经精华
我每天诵读十遍,沉浸于
古汉语与梵语的组合
在半懂不懂之间,大声诵读
就像小时候诵读的课本
那些红色的理想,喂熟了
驻下了,它让我
在半懂不懂之间,耗费了大半生命
累折了腰椎,也不曾放下信念
虔诚,不亚于当年的玄藏
而今,在这冰冷的牢房里
那血色的梦想和陷阱
终于让我明白,2011.4.13
我沿着四十年不变的方向
终于,波罗密多了
彼岸,就是这里
▎骨 头
手术后,你的完整
从里而外无人怀疑。我的
所有皮肉,脏器和筋血
以及所有毛发,都挂在
你的衣架上。并且,随着你
或动或静
只有这颗心,一直沉沉地坠着
我的命,如犀利哥的外套
四面透风。你承重的关节,咯吱作响
没有人见到过你的弯曲
只见过断了的腰椎如何接上
如何重新挺直
我常常在你疲惫的时候,静静地闭上眼
深深地吸一口真气,送到你的每一个角落
我听到了你的呼喊
嗄嗄地让我放心
我听得明白,你在说:
皮肉是你的,骨头是我的
永远是我的
(2011、4、13)
▎铁
我最佩服的一个名词
炉中火红的液体
无人敢碰的柔软
血性的柔软,比硬还硬
离开火的铁
用一身骨头,承担
火的硬度
千年不变

(图片来自网络)

【小酒馆诗人】
平易 自由 兼爱 公义 真性情 容错 体温 普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