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雷
1981年生,山西太原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诗歌理论研究。已在《南方论坛》《文艺争鸣》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三十余篇
类似于“当代中国诗歌病症”这样的话题近年来屡屡出现,这说明目前诗歌的创作态势让大家感到不满。从时间的维度上来看,其实这种不满远非始于晚近,1936年朱自清先生在《新诗的进步》里就曾写道“许多人看着作新诗读新诗的人不如十几年前多,而书店老板也不欢迎新诗集,因而就悲观起来,说新诗不行了,前面没有路。”
而仅就当前来看,实际上不光诗歌,包括小说、散文以及影视剧创作在内的整个文坛似乎都不尽如人意,“文坛症候”之类的文章、笔谈、对话时常见诸报端,引起讨论。这样纵向、横向交叉一看,便可知目前诗歌所面对的问题是大环境下的小气候。
这样讲并不是说诗歌的病症不需要关注,更不是说诗歌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病症”。但诗歌的问题究竟是什么,虽众说纷纭却又莫衷一是。应当说,近年来诗歌、诗坛的病症大家都有目共睹,关于诗歌病症的种种说法都非空穴来风,之所以引起争议,就说明这些说法本身也存在问题,或以偏概全,或流于表面,总之未尽如人意。
说当前诗歌存在问题,其实潜在的是在和古代尤其是现代诗歌进行对比,感觉当代诗歌的成就不及过往。前些年德国汉学家顾彬抛出的“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一说曾引起文坛很大的震动。这样的“诊断意见”从感情上来说的确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从我的阅读感受来说,无论诗歌还是小说,却又常常觉得当代文学佳作寥寥。
把当代文学和现代文学进行对比,仅就作家们的知识水平来说就很能说明问题。“进入”当代的第一批作家大多是从战场生归来的幸存者,第二批作家青春年华之际遭逢“文革”,第三批作家以“知青”居多。总体上来说,这三批诗人、作家之中虽然也不乏佼佼者,但大多知识储备、知识结构并不理想。再往后的“70后”、“80后”作家群体目前虽已崭露头角,但还未见全貌尚难以准确评说。应当说“70后”、“80后”是建国之后受惠于正规教育的第一代,而受制于当前的教育体制,整个民族文化层次的提升还任重而道远,远非二十年、三十年之功。
从这个角度来说,“知识化”是制约当代诗歌发展的一大主要因素,而当代诗歌的病症或许可以概括为是消费环境下 “祛知识化”的不良倾向。
正所谓“不破不立”,现代汉诗是建立在破除古典诗歌格律的基础上的,但长期以来却没有建立起新的写作规范。因而时至今日在许多诗歌写作者的观念之中,写诗完全凭的是才情。写诗当然不能没有真情实感,不过有了感情和才华却未必便能够写出好诗。
当代许多诗人进入中老年之后纷纷搁下诗笔,转而写一些散文和回忆录,这种情况不能说和想象力的枯竭没有关系。那么当想象力趋于衰竭的时候,诗歌何以为继?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肖开愚、欧阳江河等诗人提出“中年写作”,在我看来针对的正是这一问题。
当诗人步入中年,诗歌的想象不再飞腾的时候,靠什么来继续写诗?当现实环境不再适合浪漫的想象时(比如灾难、比如战争),靠什么来继续写诗?通过屈原的创作、通过杜甫的创作,或许应当承认,要靠知识转化成的良知和智慧。所以说,要重新树立诗歌的知识地位,第一层意思便是要扭转写诗主要靠才情的观念,使诗歌写作者认识到,诗歌是一种知识的转化,诗歌内在充盈的品质,来自于才情,更来自于人类文化的传承。
强调重新树立诗歌的知识地位,还意味着希望诗歌写作者能够进入诗歌的一些本体问题。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要强求诗人取代学者,进行深入的学术研究。但是回顾诗歌史上占据一定地位的重要诗人,实际上又往往还是诗歌问题的研究者,取得了一些重要的理论建树。比如现代文学史上的陆志韦、徐志摩、闻一多、梁宗岱、何其芳、卞之琳、冯至、林庚等,在当代比如王家新、欧阳江河、西川等等。其实“民间”也好,“知识分子”也罢,都不过是逞一时意气而已。每个诗歌的发展和前进,面对的不是意气之争,而是一些具体的、实在的问题。只有在创作中解决掉这些问题,诗歌才能获得继续前进的力量和活力。
在我看来,当代诗歌一直没有处理好的一个大问题便是现代汉诗的格律化问题,即如何为现代汉诗建格定律。格律并不等同于束缚,而是一种依傍和规范,熟读唐诗三百首的中国当代诗人不应当没有这点认识。虽然现代汉语字词关系的变化,古代五言、七言的格律模式必然涨破,但这是不是说新生的现代汉诗就不再需要格律?恐怕非也。
现代诗歌史上,现代汉诗的格律问题一直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前面提到的陆志韦、徐志摩、闻一多、梁宗岱、何其芳、卞之琳、冯至、林庚都曾进行了相关的研究和尝试。而如今,却再也没有诗人有耐心、有能力继续这一问题的研究和探索。浓郁的诗味从哪里来?跳跃的节奏从哪里来?格律化或者说诗体的建设未尝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话题吧?
从二言到四言,再到五言、七言,从骈文到唐诗、宋词再到如今的现代汉诗,我们可以很明白地看出,诗歌是一个发展的过程,是一个不断前进的过程。新的诗体必然会在一代诗人笔下臻于成熟,这其中既有时代的积淀,也有个人的准备。我们看前面列举的现代诗歌史上的那些大诗人,大多精通一到两门外语,且往往有一定的旧学功底,即使说不上学贯中西、学贯古今,但他们广阔的视域远非一般人所能及。
而看我们今日,往往是搞翻译的不通诗歌,写诗歌的不懂外语,这种窘况无疑限制了当代诗歌的发展。当青春的激情耗尽而又没有能够寻找到诗歌探索的路径,则诗歌的创新和发展从何谈起?所以,重新确立诗歌的知识地位,我想还应当意味着拓展诗歌的时空视野,真正能够向世界、向历史讨取经验,能够主动、自觉并且有效地站在一定高度上,审视当代诗歌所处的历史阶段,所面临的瓶颈性问题。
事实上,今时今日并非没有打动人心的诗歌作品,可以说这是一个不乏好诗的时代,但却是一个缺乏大诗人的时代。而真正的大诗人,我想首先一定是有着相当诗歌知识的诗人。而这种诗歌知识、人文知识积累的完成,其实也不是个人问题,而是整个民族知识层次提升的问题。所以,我们还得继续翘首以盼吧。
当前诗歌所面对的诸多问题,和目前的商业化环境有着密切关系,一小撮顶着诗人光环的文丐急功近利,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与其说他们是诗歌写作者倒不如说他们是“诗坛活动家”。而一些诗评家又不时碍于朋友情面违心的写一些“表扬稿”,推波助澜。所以当前“诗歌生态”不尽如人意,应当说诗歌写作者和诗歌评论者双方都有责任。所以,提出重新树立诗歌的知识地位,我想在最低层次上,实际上是要重新树立诗歌的艺术形象,诗歌是语言艺术,它绝非是个人就能写得了的,排印成册的不见得就是优秀的诗集,获得大奖的也不见得就是桂冠诗人。
总之,诗歌是艺术,是一门专门的知识,正如闻一多先生所说的那样“我并不看轻打铁抬轿的底人格,但我确乎相信他们不是作好诗懂好诗的人。不独他们,便是科学家哲学家也同他们一样。诗是诗人作的,尤之乎铁是打铁的打的,轿是抬轿的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