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驱车跃上大坝盘旋在熟悉的进山公路上,折道至湖水退去后的乱石滩涂,弃车移步,即踩踏在阔广的湖底。

湖水退去,青山依故,村落田园已非旧颜。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深山里来了一批挖石头的人,斗笠山上有了一座矿山。
此后过了几年,当地人在峡谷口手挖肩扛筑了一座数十丈高的大坝,深谷里有了一座大水库。
大坝、水库、村落、矿山一水相连。

过了几十个几年,桑田沧海,沧海桑田。
十余年前,矿山被改革的浪潮冲塌了,崩塌成漫天的碎石淹埋在了水库里的深水中。
又过了几年,政府要搞旅游,桃花江水库更名桃花湖,旧的水库里的水流走了,新的桃花水流进了湖里。
又过了几年,到了现在,年逾古稀的大坝也将寿终正寝,一座新的大坝要筑建在原来的位置。
回头岁月去骎骎,几度沧桑又到今。
一切都在变,一切都在不变。

黑色的泥土横七竖八又有规律地裂着一道道一圈圈口子,拼命吮吸灰蒙蒙天空中的湿气,焦渴地等待来年贱如牛尿的春雨。
绿的青苔稚嫩的小苗都是新长出来的,沿坡带谷,茸茸如绿罽,薄薄地铺展在这片被水淹埋了数十年,刚刚重见天日苍凉的荒野上,瑟瑟地抖动身子,渲染着顽强与疏淡浪漫的情调。
黄的小野花如着玄帔黄衫,深绿裙的清瘦少女,在寒冬沁骨的朔风中摇头扭腰,不卑不亢,不与春娇争艳,举止不失大家闺秀的风范。
红的树叶稀疏地挂在枝杈上,寒风拂过,几片飘落,在空中似蛱蝶群飞,如舞者谢幕,翘首又一个秋日里粉妆登场。
翠绿的松树数十年间在孤岛上长成了大树,挺然繁茂成林,须眉尽绿,直立不虬。细想,若得树荫下编疏透的篱笆圈一楹草屋,种一片菜地,暮临,坐树下待月上,一月在松梢,一月在湖中,沽一壶小酒,极目孤岗上,苍茫见四郊,幽绝、悠然、足矣!
……
自然的是不变的,在轮回中永恒。

灰色的桥墩残破不堪,一溜孤零零的柱立在流水里,有如当年挖矿人筆直的腰杆,仍有一丝丝的傲气。桥墩下桃花江水带着挖矿人的故事绕躲着遍地的乱石与人们丢弃的垃圾回转远去,腰杆与傲气沉寂在湖底淤积的泥沙间,依旧会被新来的湖水淹埋,潇洒凄怆,尤为触怀。
黝黑的乱石垒就的田垅蜿蜓起伏,就着层叠的梯田弯弯曲曲地向着视线的尽头伸展,如天地间一根根粗大的缆绳,要从山谷深处扯拉出昔年山民牛耕于野,倦而枕垅以卧与牧童暮归的一幕幕场景。

土黄色的墙隅残壁,依稀可辨旧时的柱础、房基和片片瓦砾散落在齐人高的荒草荆棘中,荒墟废冢更无路可通,使人心脾凄动。

无水可依的游船小舟趴伏在泥地上,数月间人迹不至,已是锈迹斑斑,船头高昂,气喘吁吁,凄惨之色可掬。敲其舷窗,似困兽哀嚎旋绕荒原之上,其音刺耳含悲。

东西一线长街,街畔数十店面紧邻。磨刀溪,关山口,枫树坳均有溪水于此处汇流,丰水时常闻涛声巨响,故名响涛源。长街人少且驻车尚多,一屠夫摊档前卖肉,着厚袄形状臃肿,肥头肥脑,垢腻满面,操乡言叱喝,偶尔想起“四个轮子托一张板通,光喝水不吃饭,跑起路来尽放屁……”此乃数十年前山民首次见到跑在泥路上的卡车后的笑谈。
……
不是自然的,一切都在变。

时间如湖水般退去,湖水般涌来。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以深长思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