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酒馆
李威,70后,成都人。出版诗集《让一只羊活下去》,诗见于《星星》、《绿风》、《诗潮》、《草地》、《环球人文地理》、《青年文摘》等刊物,是网络诗歌论坛《第七行》创建人之一
▎真的又过去了五分钟吗
乔治.奥威尔写《一九八四》
是在一九四八年
随后,一九八四年来了
随后,一九八四年过去了
随后,二0二0年来了
一九八四已过去三十六年了
我写这首诗,用了五分钟
一九八四已过去三十六年零五分钟了
五分钟过去了
感觉像没过一样
真的又过去了五分钟吗
如果我把我这首诗撕掉,抹去
我就不能向我证明又过去了五分钟
2020.11.22上午9:43
▎我为什么选择站在这一边
对于不懂政治
也不想懂政治的我而言
原因很简单——多年前
从新闻上看见一个
被唆使充当自杀炸弹的巴勒斯坦男孩
在巴以边境被查获后
因恐惧而痛哭
一个以色列大兵抚着他瘦削的肩——
像一对战火中幸存的
难兄难弟
在这个不断把人变成英雄的世界上
我永远站在把英雄
变回成一个人的一边
2020/11/20上午10:25
▎包尘写一个跳楼的民工
跳在广宁路口一幢楼
多好的路名:宽广又安宁
他跳了,不仅省下一日三餐生活费
还把好路名省下
留给我们慢慢用
2020.11.23晨6:26
▎没有人注意到一首诗是一封信
没有人注意到下雪的夜里
站在邮筒前的小女孩
已站了好一阵
没有人注意到她把信投递进去前
对着信封的恬静呼吸中
闪闪的星尘
踏着雪花上升
我要说的不是她许下的心愿
而是她的信心
她已经看见收信人读着信
她已经看见你
此刻,读着你手中这封信
2020/11/23上午9:19
▎写诗还在继续
写诗还在继续,呼吸还在继续
窗玻璃上的水雾
是对一个门牌号的遗忘的继续——
对遗忘的遗忘,的继续
憎恶诗的人们,以诗的尺度
一块块卸下天空搬走
但请留下水雾
我要在上面画出小路
用手指,画出的小路上
足迹透明如天空
而我的指纹
也不是你们想象得出
2020/11/23下午16:05
▎我最佩服的一群人
拆迁队伍中拆墙的
是专门一群人,或叫一个工种
拆窗户的是另一群人
拆门、拆屋顶的又分别是两群人
有些屋顶天花板上
有通往板上隔间的洞
拆这些洞的又是一群人
我最佩服这些拆空洞的人
或者叫这个工种
他们同样按操作规程进行
一个个,一排排,一叠叠空洞
码放整齐,装好运走
他们的工作生生不息
只有他们拆掉的东西会原样再生
因此他们永不失业
拆掉空洞,同时生出
拆掉空洞之后的空洞
▎不要随便地奢谈宽恕
宽恕不是菜市场交易时
可要可不要的找补零钱。
不是可随意践踏和扔进垃圾堆
然后好心人再买一个来
放在花台角落的
给流浪猫喂食的小碗。
不是剥去穷孩子的外衣,
但留不到次日清早,就要和衣服
同归于尘土的手。
宽恕卖不了一文钱。
宽恕又是昂贵的。
是食物、衣服、和小碗,
是用小碗盛出的食物和汤。
是汤里的盐,
只能咸一次。
宽恕不是忘记,
而是牢牢记住:
记住那尘埃和风暴
掩去手,又塑造手——
一双双,具体的,蒙混不过去的手,
长在我们每个人
自己的身上。
▎每一刻,每个人
都是在不能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情况下
折中
凝固而成的自己
把大地铆死在地上
让天空成为空洞
▎就快收拾好了
就快收拾好了
时间的波光闪耀
遗落的行囊
是海中的礁石
离别是海岸
先于我们就在了
是它在自己内部走远
我们从没走过
我们在行囊里
黄昏来临时
早早地点上灯盏
▎山上书房
如果说按四川人说法
把坐牢说成“上山”
有可能与上真正的山混淆
那么,说一个人“从山上下来”
则大家一听就懂
小时候听说谁“从山上下来”
总觉得他是来我们这儿
走亲访友
之后,又回他的“山上”去
忽然发现书架上
成书半百、百年以上的书作者
多数坐过牢狱
他们时而被我取下来
之后,又回到书架上老位置
我的书房宁静安祥
我给我书房取名:山上书房
▎成都宽窄巷子火了
但我不爱大火
只爱小火
多年前窄巷子那家无名小馆
多小啊
门外的夜雨
多冷啊
与友人静静地
饮下的一盏一盏小火
多温暖啊
一只小流浪猫
从门外来,爬到椅上我的挎包上
蜷成一团睡了
友人中一女孩对我说:
你是一个奇特的人
我还没往下说小猫,和女孩
后来的故事
此刻听到这儿,一女士对我说:
▎近
没想到在不是饭点
店伙计打盹的时刻
除了我,还会有客人来小酌
他,和我,选择了靠窗一面
的两个角
本来小店内桌椅摆得就不紧凑
我们如果坐相邻两桌
会觉得相隔
足够远——在沉静中
但隔着几张桌子坐两个角
让我们觉得狠近
我们之间整幅的几扇窗中
是雪的世界
簌簌的雪加深了静
洁白的雪
把我们同是孤旅中的人
之外的一切差别
擦去了
▎那更好了
我说:人都知道任何美好的事物
上天都会给它留点残缺
我听见的我们的生活
都是美好,都是完美
于是怀疑我自己
会不会就是那个残缺
他说他也早有这感觉
我说:那更好了
残缺又多了一个
我们完美的生活更完美了
▎我爱马拉多纳
吸毒的马拉多纳
枪击记者的马拉多纳
如此不堪的马拉多纳
不忘教训贝利:老兄,沦落到任何田地
也不该与政客为伍啊
▎有多少隔着玻璃的相看?
隔着车窗、门窗、玻璃墙、监狱会见室的窗……
推开它,摇开它,离开它、打开它,砸开它……
之前,我不会与相看的人说话。
宁愿只是看着。看着就好。
那牵着小孩穿过黄昏田野走向家园的女人,
我一定身在与你一样的幸福中;
那淋着雨在人世泥泞中蹒跚而行的流浪狗,
我一定身在与你一样的困境中,
我无法伸向你的手掌贴在玻璃上。
你看得见掌纹流淌的泪。
我的眼睛却不流泪。我还要清楚地看——
我还看见大街上
身在量身定做的隐形玻璃房中的
很多结伴而行的人,
他们隔着玻璃大声说着、嚷着、高谈阔论着……
他们穿过玻璃手拉手,
中间的玻璃,像他们共用的隐形手铐。
▎每一个人的逝去都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今晨看到消息(不算大消息):
诗人老木逝世。
消息后有他的生平,及一些诗
几幅他编的书的封面照
多么熟悉,它们曾伴我度过青年时代
我不确定这些书还在否
此刻我在海口
或许这是上天的美意
忍住此刻的冲动后
回成都,还是不去书房找它们了吧
如果它们不在了
我还存着它们依然还在的念想
如果它们还在,某一天
偶然在书房与我相遇
我会记起在海口的这个清晨
那是没有了老木的时代
开始的第一天
▎拍手称快(1)
看到陆虞侯被林冲杀死
我们人人拍手称快
拍手称快与拍手称快又有不同:
有的因为陆虞侯作恶多端
有的因为陆虞侯是高太尉的人
2020.11.29晨6:11
▎拍手称快(2)
拍手称快,拍手称快……
拍手称快的频率越来越快
无数的掌声
组成一次拍手称快
一次拍手称快,本身也是拍出的一掌
因此紧接着的一掌
必须快
来对应上一掌
来证明上一掌
是有的
2020.11.29晨7:06
▎至暗时刻
1940年6月,纳粹德国兵临英吉利海峡
在英国千年未有的至暗时刻中
临危受命的邱吉尔
走向下议院,发表著名演讲《热血、汗水和泪水》
之前,是穿过了英国民众的地铁
他在那里找到、并定格了
凝铸人心誓死抗击希特勒纳粹的
演讲中这一句:
我不相信一个限制人头脑的国家,
一个禁锢人思想的国家,
会成为世界的老大。
这一句,其实并非巨大的奥秘
或了不起的创见
只是人的常识
是啊,在人的至暗时刻,在无边迷雾中
又有什么是
能比看见、并坚信常识的人
更强大的
2020.11.29下午16:41
▎大地的伤口
最初读到扎加耶夫斯基的诗句: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只觉得伤感,而美。
后来才想到,每一株树长出的地方
不就是大地的伤口吗?
生长,只发生在伤口。
人站立之地,也是大地的伤口。
人行走,在大地移动的伤口上。
当然人也可以跪下、趴下,
成为大地的创可贴。
但很快会被大地移除。
大地不需要它们。
大地只需要袒露着,被践踏,从伤口
生长出生生不息的人。
如果其中有人心中装着
大地生生不息的伤口,
他就是大地站立的伤口、行走的伤口。
2020/11/30下午15:49
附:《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诗/扎加耶夫斯基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黄灿然译)
▎不知不觉中
在地铁文化宫站,7号换4号线
不用乘扶梯上到大厅
再乘另一个扶梯下到4号线站台
而是通过大厅下一个便捷通道
这是一夜之间改变的
可见我们不知觉中
大厅下有人在挖通道
大厅本已在地下
地下的地下还有很大一群人
在不声不响挖通道
我们的天空上面的天空中
有没有很大一群人在不声不响挖通道
一定有,证据就是
他们挖的时候我们一点儿也不知觉
2020.12.1晨8:08
于地铁中坝站外巷道
▎地底下的人比我们有喜感
出中坝地铁站,骑车去单位
有一条不常走的近路
今天走它,又一次记起了
平时不走它的原因:
地面凸凹不平到这样程度:
人骑在车上,开始是颠簸缓慢前行
到后来,是直上直下颠腾
忽然发现身边还有一个男人
也骑在车上直上直下地跳
既然直上直下
他是怎么来到我身边的?
是从地下跳到地面上来的吗?
他一边跳,一边看着我笑
可见地底下的人比我们有喜感
有时一高兴,就跳到我们中间来了
2020/12/1上午8:54
▎双倍大的大人物
每天早上乘地铁,出站后骑车去单位
短短十分钟路程
往往会得到一首、两首、三首……诗
到办公室赶紧写下来
有时会失落其中一两首
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骑车原路重走一趟也找不到
有时隔了几天、几个月
又在路途上遇见
如果这首诗是写民工的
就是与一位民工错过后重遇
如果是写一个大人物的
就是与一个大人物错过后重遇
有人说,不对,你这一片城郊结合部
民工云集的地方
怎么会有大人物?
大人物是来微服私访的
大人物一到民工中
就充满对自己的敬佩:
我多么平易近人,我多了不起
于是大人物立刻更大了
因此我在这里遇见的大人物
都是双倍大的大人物
2020/12/1上午9:21
(图片来自网络)
【小酒馆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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