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浩:1965年秋出生于湖北荆门,武汉市文联专业作家,《汉诗》杂志执行主编。作品曾入选百余种文集、年鉴,以及初高级中学语文读本。先后获得过2002年度“中国诗歌奖”、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
||我们的父亲
父亲年过八旬
越来越像个孩子
几天前,妻子陪我回去看望他
给他买了冬衣,药品
红包是以他孙女的名义送的
祝福是以他儿媳的名义
我坐在父亲的床头与他闲聊
他耳朵有点背了
眼眶里不时沁出泪花
他已经孤单地活了十四年
而比孤单更让他感觉无所适从的
是我们祝他长命百岁
一遍,又一遍
就像我们每次端起酒杯时
父亲都要无奈地端起面前的白开水
“少喝点”,从他喉咙里滚过的呜咽
要过很久才会被我听见
||动物之心——给顶儿
再过几天就是你十六岁的生日
“亲爱的”,早上醒来看见你剩在餐桌上的
半杯牛奶和一堆碎蛋壳,我念叨:亲爱的
这些天,我一直想当面对你说
结果只能默默地
对你杂乱的书桌说
对你塞进洗衣机里的外套说
对你上学的那段水泥路、街道,对你路过的
穷人、富人,对你带动的空气,说
“亲爱的”
我渐渐变成了一个心口不一的人
一个色厉内荏的人
一个碎嘴的男人——而这恰恰是我
用了四十年时间来反对的
物品渐渐变成了我的敌人
亲爱的女人,你也会用恨的方式表达爱意
而这一切
缘于我们都有一颗动物之心
||少年与猴王
驻马店的童子到了湖北还是童子
十七岁,想女人,贫穷
无限期推迟了他的成人礼
两年前他随当厨师的舅舅来到这儿
他的工作是给猴群投掷苞谷
有过一次被母猴戏耍的经历,还有过许多次
被老板责骂的酸楚
去年春节,整条街上只有他一个人
像一颗球白菜,他滚动在母亲的梦中
而今年他将放弃节日
人群里,他是猴子
猴群中,他是人
在陡峭的山坡上,这个童子健步如飞
江面宽阔,机帆船突突响
江风吹送着三个美少女的圆臀
他说它们是氢气球
他又说:猴王用阴茎杀人
||蝼蚁之年
那边的山坳里人山人海
那些人挖土,挑土,夯土
红旗招展,从秋收之后
直到开春之日
我在山这边,水坑旁
我也挖土,夯土
我也在建一座水库
一只蚂蚁被我埋进了堤坝
我轻轻拍打它像我入睡之后
轻轻拍打过我的手不愿抽离
我经常坐在山顶上观望
熙攘的人群,我的父母也在其中
我已经六岁了,还不了解死亡
也不了解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高原上的野花
我愿意为任何人生养如此众多的小美女
我愿意将我的祖国搬迁到
这里,在这里,我愿意
做一个永不愤世嫉俗的人
像那条来历不明的小溪
我愿意终日涕泪横流,以此表达
我真的愿意
做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父亲
||雪地烤火
我曾在1975年隆冬的雪地上
升起过一堆篝火,那是一堆
在寒风中摇曳的柴火
雪白的夜晚,天空是藏青色的
被积雪压弯的梨树叶片是绛红的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树林中央传出来
这声音尽头是一堆衰草覆盖的墓地
我们在火光中拨弄红薯和蚕豆
踩着彼此的身影在雪地上喧闹
抬头猛然看见月亮,那是一轮满月
整个1975年我只记得这一轮明月
照见过我忽明忽暗的脸庞
我从火光后面看她是跳荡的
当我越过火光看她时
她也一定留意到了
篝火熄灭后我的手足无措
||与父亲同眠
夜晚如此漆黑。我们守在这口铁锅中
像还没有来得及被母亲洗干净的两支筷子
再也夹不起任何食物
一个人走了,究竟能带走多少?
我细算着黏附在胃壁里的粉末
大的叫痛苦,小的依旧是
中午时分,我们埋葬了世上最大的那颗土豆
从此,再也不会有人来唠叨了
她说过的话已变成了叶芽,她用过的锄头
已经生锈,还有她生过的火
灭了,当我哆嗦着再次点燃,火
已经从灶膛里转移到了香案上
再也不会有人挨着你这么近睡觉
在漆黑而广阔的乡村夜色中,再也不会
睡得那么沉。我们坚持到了凌晨
我说父亲,让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话音刚落,就倒在了母亲腾给我的
空白中
我小心地触摸着你瘦骨嶙峋的大脚
从你的脚趾上移,依次是你的脚踝和膝盖
最后又返回到自己的胸口
那里,一颗心越跳越快,我听见
狗在窗外狂叫,接着好象认出了来人
悻悻地,哀鸣着,嗅着她
无力拔出人世的脚窝
我又一次颤抖着将手伸向你,却发现
你已经披衣坐在床头。多少漆黑的斑块
从蒙着塑料薄膜的窗口一晃而过
再也没有你熟悉的,再也没有我陌生的
刮锅底的声音
||闻冥王星被排除在大行星之外有感
我是淡定的。我不是你要照耀的人
宇宙太大了,我和你们没有关系
肉眼勉强,泪水稀释了沙子
白日所见略同
而到了晚上,你们拿星光换萤火
我拿堕落赎罪
——这才是公理:虚无无止境,我不追究意义
沉重的感情自渊薮上升
缓慢,急迫
我不与无中生有的人为伍
我不与看不见的事物为敌
||神马
请捎个口信给死去经年的母亲
我还在人世挣扎
世道变了,土地被再三翻新
沿河一带,度假村林立,那些钓鱼的
人从来没有吃到过你烧的鱼
所以他们不知道此刻我内心的味道
一个年过四十的男人
一个老儿子,老男孩
他借助飞机、巴士从湖北辗转来到云南
终于在一个叫和顺的古镇停了下来
他面前有一匹马
一匹神马,没有身体
那个年轻的民间雕版艺术家一直这样
自言自语:“如果你也有亲人
活在地狱,可以让它当信使。”
||腌鱼在滴水
腌鱼在滴水
在白色的冒着热气的阳光下
一排腌鱼都在滴水
水滴由快到慢
由清到浊
最后一滴从鱼眼滑下
经由鱼鳍,到达鱼尾
凝聚了一条鱼
最后一点力气
缓缓落下
此时落日已被大地吸纳
晚风拉扯着
一旁跳荡的晾衣绳
绳子上挂着粘满了鱼鳞的棉衣
棉衣开始很重,后来很轻
||2007,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你问我在干什么
告诉你,我在揪羊毛衫上的小毛球
告诉你,我在和自己过不去
我在难过
为这堆杂碎而活
为这双裸露在寒夜里的赤脚而
找鞋子
我梦见过柏油路、羊肠道
却从来没有梦见过
这样一双鞋子——
大于脚,等于脚,仿佛
你赤裸的怀抱
||你有多久没有接吻了
你有多久没有接吻了?没有
像他们那样,没有像
曾经的你,你们?有多久了
舌头存放在口腔
唾液苦涩,你平静得好似
一个打算咬舌自尽的人
冬天就要到了
这是个问题
是一条蛇
在冬眠之前,在阳光下
最后一次坦陈蛇信子
||回家
把南瓜缩小50倍
你看见的是柿子
把柿子缩小50倍
你看见了花椒
把花椒缩小,碾成粉末
撒在你很久没有走过的旷野
你看见一个少年像一只大鸟
趴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父亲偏离了田埂
消逝在干涸的沟渠中
当他再次看见他的时候
他正肩扛南瓜走进暮晚
少年从树上下来
回到了鸡飞狗跳的家里
母亲正端着油灯
从厨房里出来
一颗星星在天井正上方闪烁
过不了多久
银河就从天边淌过来了
||被代表的人
蜷在被窝里听清晨的鸟鸣
很有意思
一只鸟可以是一群
一只鸟,你不认识它但不妨碍
你懂鸟语
高音。低音。或清或浊
一只鸟说话表达出所有鸟的想法
一只鸟自问自答
你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被叫了出来
你突然发现内心的想法
被它猜到
你突然不想做人
星月蒙昧,似春非春
送奶工叮当着由近及远
这时候
你的孩子梳洗完毕代表着一代人
已经梳洗完毕
你的妻子已经备好早餐代表着
所有的家庭开始升温
只有你,继续蜷着
代表我沉沦,从镜面到背面
||野山楂
野山楂解决了自己的生死问题
我第一次见到它时
它有尖细的刺和青涩的果子
我最后一次见到它
已经是深秋了,秃秃的树枝
残留着三五片霜后的叶子
现在是又一个深秋
山楂树仍旧站在那面山坡上
一群山羊正穿过夕光
朝那边走,牧羊人走在羊群中
哼唱着一首老旧的歌
我想起了山楂果的味道
却想不起这味道的来历和出处
||什么意思
一个人睡觉有什么意思?两个呢
年轻时你梦想
同床共枕
年轻时好像没有现在冷
现在,一张床上有两条被子
像两垄地,分别
种着孤寂,和孤寂
你半夜溜上床,拧亮台灯
读几页书
内心里翻涌着小偷的情欲
||布谷说
布谷的叫声响起时
我在心里回应了它
少年在芦苇和高粱地间
水鸟在雾霭低徊的湖心
仙女山在没有被斩首前
一声长,两声短
布谷这样叫着
布谷那样叫着
我一边醒来一边练习
今天的发音。今天
我哪里也不会去
不说普通话,也不讲方言
我就呆在这里像个哑巴
乌云在胸腔里滚动
远的叫愤怒,近的叫屈辱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