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嫁妆
母亲十三岁时,我的姥姥就过世了,母亲姐弟三个,她最大,家里办生办熟,照料一家人吃饭,还有缝缝连连,洗洗摆摆,都是她担着。那个时候都是人工,没有机器,推磨推碾,全都是繁重的农活,真是起五更睡半夜,母亲就这样熬过来,直到我大舅结婚,他才在姥爷的催促下出嫁了。她的嫁妆就像大多人家陪送的一样,一个木箱子,材质是梧桐树的木料,黑漆了的。嫁过来后,父亲这边做了一个柜子,柜子大箱子小,放在屋里摞在一起,很扎眼,也很排场。在我的记忆中,这个箱柜就始终摞在一起,好像不能分开似的。箱子柜子上始终落着一把锁,我印象中母亲很少打开过,感觉很神秘。在孩子的心中,大人的世界藏着很多秘密,也是不能去问的,箱柜里,到底装着什么,我既是好奇,又感到这件事情非常严肃,还是不知道的好,因为心里要藏住一个很大的秘密,该是多么沉重的事情啊。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要求交学费五块钱。我回家小声说了,眼巴巴看着母亲,像是乞求。母亲听了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有走开。她像是在下决心似的,走到床边翻开席子,拿出一把钥匙,然后就去打开箱子上的锁,我觉得这件事情很大,想到自己还是应该走开,不要等到母亲责备我,但我还没有转身,母亲就把箱子掀起了一条缝,然后伸进手去,吃力的摸了一番,拿出一个红色的硬皮本子,本子上缠着一根粗布条,我激动紧张地心里咚咚跳。母亲背对着我,似乎打开了本子。她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张崭新的五块钱:一张“炼钢图”,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么大的一张钱。问母亲拿这么大的钱,都是为了上学,我心里感到羞愧。母亲的表情是严肃的,她用很小的声音说:“去给你的老师吧。”这是我童年记忆中,看到母亲很少开箱子中的一次。我想到这箱子里一定装着最重要的东西,也是我们这些孩子无法理解的。
有一次,母亲做针线时,从箱子里拿出一本书,放到笸箩里,忘了放回去。我就好奇的翻看,那是一本小学的语文课本,里面夹着些鞋样子。鞋样子就是一家人穿的鞋子,照猫画虎做的纸样板,那时候纳鞋底,做鞋子,都是手工。母亲晚上的时候经常纳鞋底,用锥子在乌黑浓密的头发上划一下,再用力扎到手中的鞋底上,动作娴熟,嘴里还会哼着小调:“洪湖水呀,浪也么浪打浪呀”,好像这干活是一件很愉快幸福的事情。鞋底的材料都是破旧的衣服,用面粉做的浆,一层层粘和起来,晒干后照鞋样子裁剪成若干,叠起来用粗麻线将它们紧紧连在一起。鞋底很厚,都是用锥子扎透,然后再使用连着麻线的大针串缝起来,这就是“千层底”。鞋帮也是这些材料,最后附上一层新布做鞋脸,最终做出的鞋子,穿着又硬棒又舒服。夹鞋样子的语文书,是黄黑的纸张,记得有一篇《枣红马》,说的是农业合作社的事情,还有插图,过去的岁月遥远而陌生。我想,母亲从前的岁月又是什么样子呢?
随着我年龄渐长,好玩的游戏多得是,心思转移,也就不在母亲的那只木箱子上了,那只木箱子渐渐失去了它的神秘和光彩。随着家里日子逐渐有点起色,我们穿的衣服虽然还有补丁,但已经少多了。而母亲的那只木箱子,不知何时开始不再锁上,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我有一次找东西,就翻开了母亲的木箱子。箱子里盛了不少东西,但让我惊讶的是,没有一样值钱的宝贝。就是一卷卷的碎布头和一些针线活,想必我们衣服的补丁,都是从这里寻找的布头。一摞子鞋底,一捆麻线,一摞麻线纳的鞋垫子,那本夹鞋样子的书本,还有些旧衣服,那个我挂念的夹钱硬皮本子没在其列。翻到箱底,倒是找出了两只布片做的鱼。捏着软软的,里面像装了面粉样的东西,鱼做得很精致漂亮,用五彩线装饰了。我好奇地问母亲,母亲说,这是她自己做的,叫“棉线粉布袋”,是用来做被子引线时用的,就像木匠用的墨斗。想不到母亲还会做这个,漂亮的就像工艺品。我把玩一会,也就放回去了。童年时代心里那个沉甸甸的挂牵找到了答案,但对我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惊喜,母亲的生活中,就是装着这些寒碜的日子吗?
1993年,我去南京,千里之外,这也是第一次出远门。除了带着鼓囊囊的包,母亲将她的这只木箱子让我带着。这也是件家具了,路上不好带,但父母亲都坚决让我带着:出门在外,到时候用着方便。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在火车上简直是一景。这箱子有现在旅行箱两个大,四四方方,火车行李架上放不上,走道里放上也要立着,有人嘟囔:这谁啊,还不把家搬上火车。弄得我一脸尴尬。觉得自己就是乡巴佬出门,没见过世面。在南京五年的时光里,这只箱子伴随着我艰苦的读书和打工生活。1998年我回家时,行李很多,不想再带着这件笨重的老木箱回去。我打了个电话,告诉了母亲,电话里母亲说:“再破也带回来吧。”往昔的记忆泛上心头,这是母亲唯一的嫁妆啊。我仿佛看到,岁月的河流静静远去,此岸与彼岸,是父母亲渐渐衰老的身影。
时光荏苒,我们兄妹三个逐渐成家,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母亲也老了,从前那乌黑浓密的头发变成了满头白发,走路时鞋底磨着地面,“哧啦哧啦”的声音。她住在老房子里,那个箱柜就摞在床头,还是老样子,岁月似乎在这里停滞了。箱子里的碎布头和纳的鞋底,虽说时过境迁,母亲都用包袱包的好好的。相比以前,“收藏”更丰富了:哥哥上大学时穿过的大衣,妹妹给母亲买的一双皮鞋,一把从没有舍得用的自动伞,我们上学时的影集,还有更多的是我和哥哥结婚时的喜帐子,箱子里盛不了,就放到了柜子里。它们伴随着母亲简朴的日子,见证着沧桑岁月和我们成长的印记,我能读到的是母亲一直守护着的一份简朴,一份对生活的知足,还有对我们深沉的母爱。
母亲这一辈子享福少,受苦多,但她不以为苦,我以为的那些寒碜心酸的日子,在母亲这里是很平常的。知足常乐,乐天知命,是母亲这一代人的品质。我想,我们今后的日子再也体会不到母亲的那种辛劳了,但母亲对待生活的淡泊和坚定精神在我们身上传承,还有她那种带有宿命般的对艰辛世事的平和坚韧,虽经沧桑而不移的善良,都在哺养着我们生命的岁月,给了我们强大的精神动力。大道至简,这也是万万千千像父亲母亲一样的一代人留给社会的一种品质,这种品质深沉浑厚,融进了我们社会伦理道德的血脉中,平凡朴素却散发着暖人肺腑的人性光辉,成为承前继后绵绵延长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一种道德力量。
这是母亲的平凡,也是母亲的伟大。

作者简介: 李德著,男,1973年生,城关街道东朱封村人,供职于临朐县融媒体中心,文学爱好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