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五则

我 真 爱 异 类 的 它 们

文/吴仰生​

一、舞  狼  

                                 

        说到狗，自古以来都没有什高雅的赞语，借以骂人的话特多。什么“狗东西”、"狗日的"、“狗屁不通”，比比皆是，应有尽有。

       其实，这实在是非文明人的悲哀、非有识之士的耻辱。中国人总喜欢走极端，“文革"时打狗运动兴起，说养狗是"四旧"之首恶，于是巴金老先生就只好含着眼泪，将"包弟”送上了解剖台。

       现在，改革了这么多年，生活好点了，又兴起了宠物热，养狗狗乃是第一吋髦。

        我不屑养宠物狗，什么哈士奇、贵宾犬、松狮、吉娃娃、蝴蝶犬丶京巴，太多了太多了。但是，我喜欢藏獒牧羊犬、东北狼狗，尤其是红狼犬。

        这种狼犬，出在湘西。沈从文的《边城》，就是写那儿的美好。文中的翠翠就养了那么一条狗。通体红综色的毛，步态行为比狼还狼。只不过翠翠没遇到什么大坏人，否则这狗的天性护主的彪悍就会展露无遗。

        狼狗与人是有共性的，你对它好，它就能为你舍命，不管你多贫穷、多衰老。

        那一年，我去青阳县的南阳去深入生活。南阳在九华山的北面，有着多处的茂林深谷，传说地藏王本是朝鲜古新罗国王子金乔觉，他于公元719年渡海来唐，卓锡九华，发下“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宏愿，苦行修行75载，99岁圆寂。

       他死前的几十年，就是住在北山上的一个山洞中，不食五谷，只以野果充饥，才炼就了肉身不腐的干身，得道成仙。

       文革中，我从当涂徒步上过九华山，还为保护这“干身″出过力，跟上山破四旧的红卫兵斗过一番。护法的老和尚说，这儿应是你发业的地方。我的事业是什么呢？除了教学就是创作吧。

       当时的省作协给了我实现回归九华北山的机会，从这儿上山入林，当回山民，充回猎人。确实，这充实与惊险的生活，让我写出了好几个中篇小说，其中一篇就是《亡魂》。

       我还在南阳这个地方结识了《天云山传奇》摄制组。记得演牧马人的演员，当时很英俊，头並不怎么歪；王馥荔的酒量特大，一斤白酒当水喝，将不少人喝趴了。她的气势与豪爽让我灵感了《亡魂》。

       小说就是写这大山中的苦难与神奇，是写三年天灾人祸的挣扎与抗争。这一切一切的成功，还得益于一条狗，一条狼狗，一条红色的狼犬之王，它的名字叫舞狼。因为它生性活泼，我一拉二胡，它就有节奏的跳跃腾飞、嘴咬爪舞。

        它本来不是这样的，从未跳过舞。它原名巴顿，是一只服役的警犬，从没有跳舞这项训练项目。它八岁了，即将退役。这就让我得到了一个机会，去领养它，随我一同进山闯林，去狩猎狂吠。

        我带着介绍信，去了警犬训练基地。一位少校主任，向我介绍良犬的识别要领。当场有四条即将退役的狼犬，其中有藏獒、德国的黑背、东北的狼狗，还有一条，就是我领走的湘西红狼犬。

       我一下就被它综红的毛色、矫健的身材吸引住了。它头圆，腿壮，耳朵竖竖的，鼻儿长长的，身挺、眼亮、毛粗，还胸藏。乖乖，少校所称道的良犬标准，它全合格。

       它见了我，一点不陌生，用鼻子嗅我、用嘴碰我，还竖起来用爪子为我挠痒痒。我说，你们训练得真好。少校说，美得你，这狗很灵，跟你“通气”了。这是行话，是说它不厌你，你也许能带走它。

        临走前，训练的军人给它们做最后一次测试，看看能否留住它们。

         测试的方式是用一只少校穿过的臭袜子，让它们嗅了，然后藏起来。藏哪儿呢？就让我穿着，站在战士们的不远处。

        狼狗们顺次嗅着战士们的全身，都很失望，直绕着这二十多位战士打转转，有的还仰天狂吠起来，表示愤怒和自嘲。

       红狼犬没有叫，侧着头，仿佛在深思。这狼犬呀，有时有返祖(狼)的叫声，尤其在孤独和气愤时。但厉害的狼犬不轻易叫，一叫就要咬抓冲腾干大活。俗话说“爱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会咬人”，优秀的狼犬就是这种特质。

        巴顿嗅到了我身上的臭袜味，那可是五十米开外呀！它飞奔过来，嗅嗅我的脚，又自得骄傲地小跑到少校跟前，用嘴牵住他的衣裤，并将他拖到我的面前。少校坚决地否认，摇着头走回去。巴顿又嗅嗅我，又拖少校过来。如此三番五次后，就啛声地如狼般的哭叫，一步一停地爬上一块高地，绝望地眺望着我们，再也不叫了。

         可怕的是，它不吃，也不喝，整整一天。它被留役了，因为它嗅对了。但是，它因为失去了少校们的信任而痛苦地自绝，这就令我极其吃惊和痛苦。

        我走到它面前，挨着它脫下鞋，剥下那臭袜子，送到它的鼻子前。它感激地嗅嗅我，绕着我打转转，马上就精神起来。

         我也很高兴，就坐在这高地上，拉了好几首曲子，其中有《河南小曲》、《秦腔吟》、《三门峡畅想曲》。十分遗憾，我不会拉狗曲，也没有一个作曲家想到写一首关于狼狗喜怒哀乐的二胡独奏曲。

        我救了巴顿，它就不肯留下来服役，跟定了我这个勇于向它认错、信任它的聪慧并为它拉二胡，给它欢乐的小文人。

       我离开营地，它就跟我跑，连原来的"主人″都挡不住。于是，我也被挽留下来，学会训练它。闲时，我就拉曲子给它听，它就近于疯狂地跳舞，每次都跳出了好多狗汗。我就给它换了个名儿，就叫舞狼。

        我这么喊它，不管多远，它都飞奔而来，它的耳朵特別灵敏。

        舞狼成了我的伙伴，又如亲人。试想，那进山探林的生涯肯定是惊险千分，也惬意万分。这在我以后的文章中少不了记叙和抒写。

        我止不住要呐喊的是，狼犬的忠诚与舍命，有时候远胜于你的朋友和亲人。人性与狗性的共性乃至诤友之情是辨证的，本能的，更是可歌可泣的。

 2020.07.27于当涂

         

        ​

二、​鹰  魂

                                

       “小鹰子，来，快来吃点肉干。″小鹰子真存得住气儿，不慌不忙地绕着我飞了 ​三大圈子。一会儿直线仰刺冲向蓝天，一会儿旋盘俯冲大地，还调皮地朝我嗷叫着，象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幼儿。其实，它已快五岁了，为我逮着的飞禽走兽几乎上千数，三辆大卡车也运不完。

        这鹰我熬了一年多，其中的艰辛实在是难以言表；我与它的感情呀，不是父子胜过父子，更是难以感叹了。

       有一次，我们追赶一只白狼。我被这狡狤的畜牲骗进了草泽子，差点送了命。是它，硬是用展开的翅膀让我抓着，让我活着脱离了险境。那次，我生还了，它却被抓落了十几根翅毛，成为草原上最丑的鹰隼。

         还有一次，它背叛了我。我拍了下它的头，让它去啄倒一只猴子，确实地说是一只母猴，因为它的胸前还挂着一只小猴，不知公母，只看到它惊恐地尖叫着，带着哭腔调儿。

      然而，连拍了小鹰儿三次，它只是绕着母猴打旋儿，没有啄它一口。

        我总不能空手而归呀，作为狩猎人是很丢人的。我假装生气地“打″了它，小鹰儿呢？绕着我打转儿，还时不时飞撞我的猎枪。我呀，明白它的"鹰思”，它知晓我是弹无虚发的，在它与猎物搏斗中，我总是用猎枪帮它一啄一翅之力，从未让它失望过。在它眼里，我是个真正的猎人，甚至说是英雄也不为过。

      这次怎么了？我骑马奔到猴子跟前一看，惊呆了。我看到这母猴正拚命地朝几块石头上挤着奶，连血都挤出来了。呵，我的小鹰儿，你的鹰性胜过了我这个主人的人性呀。

        我让它站在我的肩上，骑马飞奔而去。母猴的啼叫、小猴的尖叫，还有我的鹰儿的嗷叫，连同了一气。在那时，我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在这大草原的气息中。

        作为猎鹰，小鹰儿应叫成老鹰儿了。这次应该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搏猎。我抚摸着它那受伤的翅膀叨唠地说，这次以后我就养你终老，你就把我家当成养鹰院好啦！你呀，要想飞进蓝天翱翔展翅也行，常回家看看就是了。它在我颈后轻轻地啄了啄，仿佛它什么都听懂了。

        突然，我们看到一只白狼从我马前蹿过。白狼，也许就是那只差点让我送了命的畜牲。我不假思索地拍了拍小鹰儿的头，它嗖地飞冲出去，如带倒钩的响箭。它快如闪电地啄了白狼一次，但差点被飞跃而起的对手咬到抓住。这么一啄二咬地斗了十几个回合。我的鹰儿已不比从前，被斗了回来，伏在我的肩上嗷嗷地嘶鸣着。我气极了，又拍了下它的头儿。它又冲了出去，一点也不含糊。它们又啄咬成一团。我不忍心看到我的小鹰儿被白狼压在身下被嘶咬着。鹰捕猎时，若不能适时腾空就呈了败状。我象狼一样引颈嚎叫，急召鹰回来，回来还站在我的肩上......但来不及了，也许它脱不开了，也许它压根儿就不肯认输，它要为主人报仇，它要与这畜牲殊死一搏。

      "呯"、“呯呯呯”，我的猎枪连响了，全打在白狼身上。然而，我的小鹰儿被白狼咬得“不成人样”，血肉模糊，气息奄奄。我只看到它的头儿硬伸出巨狼的身体，那可爱的鹰眼直看着我，还不时地转着那葡萄般的眸子，仿佛在安慰我：我还活着。

        是的，小鹰儿，你永远地活着，在我的心坎里。

2020.07.25深夜于芜湖

        

三、​蚂  蚁    

                             

        我家在无为县城有一座老屋，后门口有一溜青石板，对面有片废弃的园子。奶奶说，那是我的百草园。

       在园子的泥巴断垣与我家后门之间，是一条羊肠小道。常有乞丐光顾。其中一个叫小六子的，大概是头儿。他们也是分地位的。这小六子身后揹着四只口袋，带着五六个小叫化子泣讨(乞讨)。说泣，是哭泣且打着竹板，唱着莲花落。一曲一曲的，不讨足了就不离开。他们还有一个绝招，就是将讨饭的破碗生气地砸碎，在那青石条上。用手抓一把碎瓷儿，塞进嘴里咀嚼。手上流血，嘴巴流血，眼看就要死人了，你能不尽其所有滿足他们吗？

        奶奶见状，不等他们嚼瓷片，就奔着小脚赶紧送上饭菜，还有钱，不多，但对我们这个贫穷之家，也算大方得很了。

       这些乞丐还有一招，就是玩蛇。将一条或几条大蛇绕在身上，那蛇儿不时地伸出红滴滴的长信儿(舌头)，还发出滋滋的叫声。

        那时我才三岁，就喜欢他们来闹，一点也不讨厌他们的乞讨行为。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恶乞。乞丐们也是很可怜的，好好的人呀，为啥遭这趟罪，恶了别人，也苦了自己。

        我奶奶象我这么大，三岁时就被裹了脚，走路一踮一踮的，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婀娜多姿的味儿。

       奶奶为人善良，有时将自己的饭给了乞丐，就饿着。那些讨吃的极其识人，也就不来"恶"我家。实在没法子，才来讨吃一口。

        我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要做家务，只好将我丢在后门口，趴在地上玩。那时，哪见过玩具呀，用小手沾蚂蚁吃就成了我的乐趣。奶奶见了，很吃惊，问我什么滋味。我只会说两个字一一"爬"和"酸”。于是，奶奶就顺势教我数数。我每天可沾吃到三百到五百只小蚂蚁。见到大的，我还怕它，有次还被咬了个长长的鼓鼓的红包，很痒又很疼。奶奶说，这是杀生的不好报应，以后不许吃它们了。

        我脱口说，奶奶浪！浪在无为话是自以为了不起的意思。奶奶高兴地狠狠吻了我很多口，说我不是哑巴，会说话了。

        我等于没有父母，就孤寂可怜，只好与蚂蚁为伴。奶奶说，这蚂蚁是好东西，你吃了成千上万的，就真的变聪明了，会数数了，也会说话了；你得感恩它们，可不许再吃了。

       听奶奶这么说，我就很听话，不但不吃了，还常用饭粒喂它们，看它们如何发现食物，还用须触碰碰，证实不是假的，就飞爬回去召来一群又一群同伴，要不了一顿饭工夫就全搬回去了。碰到分不开的食物，譬如鱼肉和骨头，它们咬走肉，还舍不得丢，群起合力，将它打着滚拖了回去。

       我发现，它们的家就在土断垣的缝隙里。我就将食物放在断垣的下面，让它们省些力气，就算为自己的"坏”行为纠正改错吧。

       有一天下大雨，后门口的小道地势低，全是水凼子，几乎是一遍汪洋。过来寻食的蚂蚁回不去了，我算见识了什么叫热㶽上的蚂蚁现象。它们东蹿西突，无能为力，就聚了几堆，互相碰触，象在商量着生死存亡的大事情。

        下面发生的现象令我吃惊至今，时不时忆起，心头热热的，眼眶湿湿的，被一种叫做伟大的牺牲、壮义的大举这些词儿充塞着内心……

        它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垒在一起，形成一个不小的团儿，由外围的蚂蚁用小腿儿发力，这力发得既合拍又得当，蚁球就滚进水凼中。暴雨将这球打得东晃西荡的，但外围蚂蚁奋力挣扎着，让蚁球向前滚着。不一会儿，大雨将一些划水的小蚂蚊打剝下来，有的是呛水得厉害，松了下来。我看到不少蚂蚁漂浮在水面上，有的挣扎、有的死去……

        我吓得哇哇大哭，奶奶赶过来哄我，我指着那一大团蚂蚁直哭，也说不出所以然。

       这时，一阵踏水的喧闹接近我们奶孙。原来是那群常来打扰的乞丐们。他们奔来躲雨。这也是有选择的，宁愿多淋雨，也要选"好”人家。

        他们选我家，是因为我的奶奶善良；我呢？可爱。

        小六子见状，就明白了这一切。他本来可以用破碗去舀救它们，但他要显显乞丐的本领，大概就是指挥生物间互相救援和相爱的大本领。现在想来，这意义可大了、涵义可深了。

        只见他从身后捉出两条大蛇来，用脏手拍拍它们的扁扁的头。这三五下一拍，也怪了，竟点点头，绕绕尾，伸伸信舌儿。大概是明白了主人的意思，我想：真神了。

        小六子跟乞讨时判若两人，它指挥着两条蛇，将其尾互搅着，一只蛇伏在我家的青石板边缘，另一头搭在对面土断垣的底根上。他冒雨用小棍子将蚁团挑到蛇身上。那些没死的溺水蚂蚁，竟有了逃生的方向，纷纷爬上蛇身。更怪的是，无人下指令，那蚁团随即散解，形成几条长队，拼命地通过蛇身，逃向泥墙缝隙的蚁穴。

        小六子为什么这么救赎蚂蚁？这个疑问一直到我成为作家时才真正清楚了。他是为了蚂蚁的自尊。他自个儿也企望得到这种自尊。

        奶奶高兴之余，踮着三寸金莲，端来饭菜，那可是我们中饭的全部。我呢，拍着小手，儍儍地笑着。

        多年后，想到这一幕的惊心动魄，仍有余悸。

        其实，我应该感谢这一切。蚂蚁教会我互助、团结、舍身忘我而取义、奋斗和坚韧。小六子的聪慧和不凡之举，也让我明白了不以世俗之见识人、不以地位辨人和如何交友的为人之道。

        有两件有关蚂蚁的事应该说一说。

         在当涂县解放街上小学时，我看见比我高二级的小朋友，用火把去烧蚁穴，当时我上小学一年级。我拼命阻止，并打起来，被打得鼻青脸肿。后来，有一个大一点的说校长是我姑母，这才饶了我。

         一次去无为农村，看望也被下放农村的表妹，她们知青户三人，都是初中生，都比我小。

       还没有进那间原来养牛的破草屋，就看到一群又一群的蚂蚁从屋里逃出来。它们竟然没有有序地排着队鱼贯而出，而是四散飞快地爬逃。

        我立马冲进去，拖着正在吃饭的三个小姑娘逃离这间破草屋。出来不到三分钟，我还未来及回答她们七嘴八舌的责斥与责问。"轰"地一声，草房倒了，当地发生了小地震，这破屋子倒坍是必然的。

        事后，表妹和另外两个尽管吓得惊魂失魄，还是七嘴八舌地赞美我的灵感和当机立断，有一个还说我力大无穷，上战场肯定是大英雄。

        我却深深地沉浸在对蚂蚁的回忆中，喃喃地道，你们得感谢我可爱的小伙伴。

        谁呀？表妹问。

        蚂蚁！我三岁时的好伙伴！！

         呵！！！

 2020.08.31于芜湖

         

四、鼠  爱   

                               

       今年是鼠年，人们就多少想到老鼠以及关于它的歇后语、成语及诟语。

        我有一个作家朋友，叫徐善新，小学未毕业就参了军，复员后回乡务农，后被推荐上了安师大，再后来竟成了大作家，写了《猴子骑兵》、《乞丐王国》、《蛇》、《暗杀大王王家樵》等很多部长篇。他长得鼠眉鼠眼，象极戏台上的娄阿鼠。可他的性格却豪爽有加，又十分健谈，朋友就多，也会恋爱，娶了个极漂亮的爱人，是当时安师大的​校花儿。

         所以呀，我对老鼠就恨不起来。而且，我还知道，世界上，从古至今，不少人因老鼠而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并付出了命运的代价。

        且举两例。

        第欧根尼，古希腊著名哲学家、犬儒派的翘楚，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思想家。他竟多次声称自己的老师是一只典雅的老鼠。据说，有一天，当他在沉思人生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只老鼠在自己眼前跑来跑去，无拘无束。它既不怕黑暗，也不向往一张舒适的床，更不求美味佳肴。总之，人类拚命追求的美好、美丽，它都不屑。

        第欧根尼一下子就为自己的贫穷找到了救赎，为他的思考找到了答案。他就问自己的老师。老师笑道，我就象这老鼠呀！为此，他的哲学找到了基础。

        同样，我国古代也有个秦相李斯，因为老鼠而形成了自己的人生哲学。《史记》有载："李斯者，楚上蔡人也。年少吋，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如是，他就得出“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的结论。于是，他决定出人头地，改变逆境；审时度势，弃楚奔秦，最终超呂不韦而成秦相。

        然而"仓鼠"终究是鼠，怎么蹦跶也难逃龌龊。最后，明知赵高用心险恶，仍向其妥协，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废扶苏立胡亥，被腰斩于市，连其儿子也未幸免。

        同样是人，同样是醒悟于老鼠，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结局。实在是警乎？安贪乐道、留名青史乎？

      还是说说自己的事吧！

       这两年，退休了，我常常躲在家乡当涂的老屋里写作。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诸多大大小小的老鼠就也爱上了我这老屋，与我为伴，甚至观看我在电脑上打字。它们欺侮我老实，对它们温和，胆子就越来越大。

        有一天，大白天的，我从院中进屋，就看见一团大如小猫的灰鼠，把头埋在桌上的剩饭里，吧哒吧哒地吃着，大尾巴还一摇一摆地，像在和我招手示好。

       我没有惊动它，止住步，"欣赏″它的吃相。它的头抬起来，两边的胡须上沾滿了饭粒，像是一个吃了饭不擦嘴的顽童。它见我不赶它，也不唬它，就更放肆了，"吱吱"地叫起来，一下子召来了七八只小一点鼠们，大概是它的儿女，我想。

       最多三分钟，连饭带菜全扫光。饮食罩子被掀翻于地上，滚得好远好远。

        老鼠也有亲情的时候。有时，我在电脑上打字到深夜，累极也寂寞之极，喝水或打哈气的当口，经常看见它或它们在不远处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有时，侧着圆耳朵，抬着尖嘴儿，胡须还一翘一翘地卖弄着，两只綠莹莹的小眼珠滴溜溜地转，只要我一起身，便一溜烟地飞窜，快如闪电，又像一团滾动的凝尘。既可爱，又可恨。

        我和老鼠有着创作之缘。四十年前，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就叫《老鼠尾巴》。小说通过我小学一年级时参加除四害运动，交不了老鼠尾巴而哭而谎而偷而打架，去影射文化大革命这一特大特长特混之运动对人性、人伦、人德的亵渎、沉沦乃至泯灭。

        我的性格本是能饶人处便饶人的，但这些老鼠啊，太张狂了。它们得寸进丈，将我两台电脑的连线全咬断了，还在我的床尾做了两处窝，想跟我同枕共眠。它们一会吱吱地"开会”，一会叽叽地吵架，折腾得你合不了眼。更有甚者，我有天在网上看到中国有多处地区鼠疫流行。再加上肺典病毒的泛滥，我实在扛不住了——

        我买了几十张鼠粘子，三天就粘了二十八只。

        我打电话问爱人，怎么处置之。妻说，你怎么对待老朋友徐善新呀？我说，有酒呀！善新好酒，一旦喝足，创作欲就大发，好作品就写出来了。妻说，那就请它们喝酒去。于是，我没有弄死一只，全将它们扔到郊外泥塘里，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说来也怪，还剩下不少只，竟一夜消失得干干净净。我发现窗上的铁纱被咬了两个洞，我就赶紧堵上了。想想，挺难过。因为我的发怒，不友好，它们只好逃离，真是通灵了。可是我知道，有几只大野猫经常来光顾。它们叫起春来，哭声连连，渗人之极。

       那几夜，我无心写什么散文、小说，就聆听着外面的动静。果然，听到了猫捉老鼠的呜呜声，还有老鼠的吱吱的挣扎声——我黯然了。

        前几天发大水，我去河边看水势，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场景就出现在我眼前。一只大老鼠，大概是母的，多次潜下水去，从水下‘她"的窝里叼着小鼠，从水中露头、爬岸、抛鼠，一气呵成。岸上是几个破纸盒，里面全是碎纸与烂布。观看的人们紧张地喊道，加油，加油！母鼠眨巴着绿豆小眼，似乎还点了点头，好象跟人类说，肯定加油的，死不足惜，只要能救出我的儿女们。

         它又潜入水中，又凫上来，摔下小鼠，又下去——往复了七次。它站在水边，几乎不敢再潜水了。不一会儿，它还是坚决地下去了。这时的水又涨了半尺之多。母鼠在水里待了很长时间，也许它筋疲力尽再也上不来了；也许它的孩子全被它救上来了，自己只是不放心而已。二分钟、三分钟——十分钟。这可是世界上最棒的潜水记彔。“啪"地，母鼠跳跃似的冲出水面，将它的最后一个溺水的孩子摔到了那破旧的纸箱中，就无力地呛入了水中，再也上不来了。不少人用竹竿、棍棒去捞它、去让它借以爬上来——

        我也在其中，而且还站在水里，那水直淹没了我的小腿肚子。

2020.07.29于当涂老屋

五、蚊  说

                            

        半路上，小芳从山崖上跳到滚滚的寒流中，被伏击这队鬼子的新四军救了。救小芳的，就是这支连队的连长嵇康。这类英雄救美的故事都差不离，这是因为中国老百姓几代人的多舛命运，也都差不离。

        他们相爱了，爱得死去活来。嵇康得打仗呀，南征北战了六年多，打得日本鬼子无条件投了降，打得蒋匪帮逃到台湾，还打得美国佬退却到朝鲜的三八线，而他身上中的子弹多得如同小芳的年龄，二十四颗。

        组织上要他退到地方上任副县长，他说自己识字不多，难以胜任，只是一心想回去找小芳结婚。

        于是嵇康成了立过五次二等军功的残疾退伍军人，成了地道的农民，成了小芳的新郎。

        又过了五六年，三年的天灾令他失去了两个大儿子。

        他有位战友，现在是副专员，破格为他办了份特别残疾军人证和介绍信。他就将家里能吃的全留给了小芳，挑了担筐，一头是小儿子，刚三岁，叫小忠，中国之心的意思；另一头是个丫头，就叫小芳，嵇小芳，跟她的妈妈同名不同姓，这也是淮北当地的风俗。

        逃荒要饭本是旧社会的事，嵇康小时候就是要饭要到部队里的，现在他又要要饭到哪儿呢？他逃荒到新疆，打工到内蒙，一待就是二、三年。

        一个他过去的排长，生死相托的战友，在北方当一个省级军区司令，安排他在炊事排烧饭，成了火头将军。他清楚，战友是给他一家三口一口饭吃，又不能干养着，知道自己是宁肯饿死，也不肯吃嗟来之食的主。

        这么着流浪了三年，躲过了浩劫，也得亏了他的浴血经历，那二十四颗子弹的穿孔……

        万幸的是小芳还活着。那天，我见她哭着说，我有次五天颗粒未进，还挣着活过来了，我得见到你和孩子呀！

        文化大革命中，他的老头子被定为特务。造反派说，哪有县长不当甘当农民的，挑着孩子在大北方四处游荡。林彪摔死后，他的"罪证″就铁定了，那就是去企图去和林彪集团"会师”。当时，一九七一年，是作为大案直接上报给江青一流的。处置批示还未下，嵇康就被活活折磨死了。

        小芳寻死了多次，都被一对儿女救了下来。都快五十年了，她念叨至此，还是老泪纵横，抽噎不止。

        袭人问，她儿子嵇小忠怎么会发达发财发色到如今的地步呢？

        我痛心地说，嵇康的冤案被洗清后，他的战友们将嵇小忠弄到部队，上了军校，一步一步，当了这个市的第一把手，这是何等的权利呀！

        袭人道，现在的世道很好呀！为什么贪官这么多？

        叮铛道，权力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太久啦！没人敢管，蛀虫又多，拱了上来，诱惑太大了。

        雯儿嘁嘁笑道，我们家老爷子也有这权，他也会变贪变色吗？

        小文文生气道，我太公才不会哩！

        昨天，太公干了一件我们蚊类的创举。那叫老老芳的老太太托人将几个证过他和老伴婚的战友召来。交出了老屋里藏的钱、古董字画、一百多处房契和国内外账户。

        我说，战友只来了一位，就是当年在中苏边境当司令的那位，其他的全是儿孙了。老太太已在弥留之际，说不出一句话。我就命令小文文一辈的，在一张白纸上摆出了几个字：我儿贪腐！

        嵇小忠虽然那么走了，但双规和法判照旧。

        我已精疲力尽，也将弥留了；我对雯儿她们和我的下辈说，我是蚊子，没有可能爱上小芳，但我想做另一件尽心的事——

        在小芳的追悼会上，只有那个叫贾美丽的孙媳妇在痛哭不休。

        哭谁呢？据说，她的丈夫也与其父亲的罪行有染，也被双规了。

        那天，来了很多大人物。很多电视台在直播现场，说她九十多的高龄，还大义灭亲，实为反腐倡廉的楷模。她的存在，是国之大幸，云云。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在小芳的身上爬啊爬，如爬高山，翻胸前时；如临深渊，过脖颈时；如拜福地，上颊颦时

……终于到了目的地。

        我昏厥了。

        哀乐结束，鞭炮齐鸣。我的重外孙女文文惊呼：

        太公，我们的太公在老老芳的嘴唇下边，像一颗又黑又大的痣……

        这痣儿，就是我一一一只老蚊子。

2020.09.09于芜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