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 啊 ,雪
播音 康保平
这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一名知青,在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特殊的事情,我就被莫名其妙地碰上了一次,那场鬼使神差的经历,几十年里一直是我一段沉重的记忆。
一九六八年夏,长江大堤在洪湖燕子窝溃口,汹涌的波涛如猛兽一般,咆哮着把燕子窝大堤撕开了一个十里长的大口子,燕子窝一片泽国。
这年冬,洪水退去,沔阳县接受了修复燕子窝大堤的水利工程任务,十万水利建设大军奔赴燕子窝。当时,我也跟随水利建设大军,也来到了燕子窝。
十万民工在溃堤上如长蛇阵一字排开,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尽头,那成千上万面红旗,像满山遍野盛开的映山红,映红了整个大堤,劳动的号子声、加油声,此起彼伏,其势壮观,好一派“人民战争”浩瀚之势。这场面恐怕现在是很难看到了,只能留在人们的历史记忆中。
冬天的雪啊,往往都是不期而遇的。一天晚上,突如其来地下了一场大雪。大雪纷纷扬扬,伴着呼啸的北风,狂卷在天地之间,阡陌凝固、万物滴冰。竟一夜的功夫,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的海洋,大地上所有美丽的、丑陋的、纯净的、污秽的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世界变得如此纯洁无瑕。
这场雪,也让工地上的民工们得以小憩,他们在简陋的草堋中,窝在被褥里谈今拨古,在彩色有故事中寻找乐趣。我自然是一个听客,因为他们的谈论显得粗陋,也难怪,除此他们没有别的方式去打发无聊。
我正听着民工们的故事,突然,小队的队长叫我,说有一个光荣的任务要我去完成。我问是什么任务,队长说去找区工地指挥部的武装部长就知道了。
我一阵窃喜,冒着风雪一口气跑到了区工地指挥部,部长对我说:“有一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你去完成,把一个现行反革命份子押送到沙湖派出所。”部长说着回头向里屋叫道:“***!出来!”
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人来,高高的个子,黑黑的皮肤,双手已被绳子反捆着。我定眼一看,顿时慒了,天啦,这个要我押送的反革命份子竟然是我认识的远房亲戚,我们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
两人对视良久,满脸诧异,谁都没有吭声。直愣愣地望着,我慌张地挪开视线,望着部长,一脸无奈。
他似乎看出了我心中的一点端倪,便装出彼此不认识的样子,这才让我卟嗵跳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然而那种尴尬真让我不敢多看他一眼。
我的心情糟透了,怎么碰上了这种倒霉事?全区工地上三千多民工,为什么偏偏选到了我?至今我都不明白,当初那位提议者、决定者出于什么原因选我去完成这个光荣的任务?真是鬼使神差!
雪仍在下,我们上路了。我满腹牢骚,还在纠结着为什么要派我去完成这个任务,百思不得其解。
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手里牵着捆住他双手的绳子。两个人互不言语,默默地走着。路上没有第三个行人,连一支鸟都没有看见,死一般的孤沉,只有那在雪地里踏出的唦唦作响的脚步声,在呼啸的北风中时隐时现,总算打破了无垠旷野的沉静。
我身上披着一张塑料布,多少可以挡些风雪,他身上什么都没披,全身的衣服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蓬乱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像擦过摩丝一样。脚上的草鞋早已走烂,一双红刺刺的脚板在雪地上踏着,直冒热气。他被捆着的双手已经发紫,在不停地扭动着手腕,我抱怨那些立场坚定的人把他捆得太紧,真想给他松一下绳子,可又不敢,这是立场问题呀。那份短暂的同情心马上打消了。
看着他的模样,让我一阵酸楚,我终于抵抗不住人性的冲击,轻轻地问他:“冷吗?疼吗?”他没有回答我。这是我们走了近三小时说的第一句话。
我的关心是一种错误吗?我问自己,可看到他可怜的样子,我顾不了许多。他固然是反革命,可他也是人啦。
又过了很久,我又问他:“你犯什么罪了?”他仍不回答。我想,他的无语也许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也许是他不想陷我于不利。我丝毫没有认为他的无理,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罪行是破坏长江大堤修复工程。如何破坏?煽动民工反对修堤。如何煽动?他说为什么沔阳人要给洪湖人修堤?
这句话很多民工都讲过,可他忽视了,别人可以讲而他不能讲,因为别人是贫下中农,而他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他的父亲解放前是当地白极会的小队长。白极会其实有点相当现在的村民兵组织,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为的年代,这逻辑再正常不过了。
从燕子窝到沙湖派出所足足有三十公里的路程,一路上让我感到是一种煎熬,恨不得尽快结束这个光荣的任务,因为我还有一个更大的耽心,如果他想跑,我是根本无法阻止的,我打不过他,也跑不过他,我知道如果他跑了,我会是什么结局。所幸他毫无逃跑之心,他很老实,我们一路相安无事。
经过近七个小时的艰难徒步,总算到了沙湖奎星阁渡口,一过河便可以交差了,我那颗一直悬着心开始平静下来。
谁知,在我们上渡船时,他却掉进了河里,因为他的双手被反捆着,摇晃的渡船使他失去了身体的平衡。他艰难地从河里爬起来,棉裤已被河水湿透,两支脚已冻得发紫,我帮他擦着棉裤上的水,他说了一声“谢谢”,他终于开口讲话了,这是他今天当我说的第一句话,仅仅两个字。他朝我微微一笑,看着那满天飘洒的大雪一脸愁肠。他的微笑似乎给了我些许安慰,这微笑向我传递他对我一路的善意示以感激。
我记得雨果曾经说过一句话:善良的心就是阳光。善良应是人性之本,任何一个人都是需要阳光的,包括他。我在想,当人们摘下所有面具时,往往剩下的就是善良,只有善良才是最真实的,它无需剪红刻绿,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流露,哪怕有损于自己。
我对他的一丝怜惜,一句问候故然微不足道,但我深信感化的力量,我希望那点怜善像凄凉中的如豆星火,融化所有黑暗和邪恶,何况他仅仅只说了那句无关紧要的话,难道不应该感化吗?任何人都有享受阳光的权利。
我把他带到了区派出所,轻轻地向他点了点头,示意我们就此一别,也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我坚信,他终究不会有事的,因为仅凭那句话是定不了他有罪的。我离开他的那一刻,可他对我的示意毫无表情,我知道他这也许是一种善意,并非他的麻木。
他关进了派出所的禁闭室,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下得我的心里沉沉的,一片茫然。雪啊,雪。

作者简介:
石会文,网名石头,曾任湖北省人民银行副行长,华夏银行武汉分行行长,高级经济师。《中乡美》首届全国乡村认证作家,《现代作家文学》签约作家。退休闲遐偶有写作,在若干纸刊和微刊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歌、小说等五十余篇、二十万余字。曾获省报告文学二等奖。在《人民日报》、《新华社通讯》、《经济日报》发表杂文、通迅十余篇。在《经济研究》、《金融研究》、《中国金融》发表论文二十余篇,并出版经济专著两本。

主播简介:
康保平,声音的行者,钟情朗诵表演,用有温度的声音诠释人间真情。追梦路上,塑造魅力人声,行吟诗歌天地,传播语言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