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川作家专栏《凉城故事会》主讲/刘志尚
鼓师头戴易发魁
一
小东门茶馆可谓利川县城三教九流的集会场所,一到茶馆都是茶友。但各自又有各自的圈子,打牌的有牌友、谈天说地有话友,听小曲的有曲友、听说书的有书友,最为风雅的得数川戏票友,其中不乏围鼓的票友。牟堂堂说书讲到武将出场,少不得介绍人物身着打扮,他将惊堂木一拍,开口道:“只见那人头戴乌金盔,身穿销子甲,手执青龙剑,跨下玉骐麟。”一天晚上,牟堂堂说书时,一看茶友坐中有四人,一兴起时,少不得也拿这四人开心打趣。借说到武将出场,将惊堂木一拍,高声说道:“只见那人头戴易发魁,身穿贺开甲、手执姜东见、跨下吴凤林。”点了在坐四位茶友的大名。说者有心,听者在意。易发魁第一个听明白了,端起盖碗茶站起身来,开口骂道:“牟堂堂你编排起老子来了,老子掀你的摊子。”满场茶友们顿时回过神来,轰堂大笑。牟堂堂双手抱拳:“易哥子得罪了,今晚的茶钱记在兄弟头上。”易发魁重新座在凉椅上说:“这还差不多。”依然慢慢地品茶。“头戴易发魁”却成了他摘不掉的雅号。
二
易发魁原本是县城当铺的伙计,从少年做学徒,到成年练就了一副商品评价的本领,大凡进当铺的物品,评价就是重要的关口,而易发魁经手评价的商品,买卖双方都能接受,这就是本事。易发魁成了当铺的行家之后,又添了一门业余爱好,那就是川剧票友,在票友中他却对鼓乐情有独钟。于是拜在川剧鼓师周清澄门下为徒,专习打鼓。为了组成一套川剧鼓锣吹打的票友班子,邀齐了角色。班子的响器行头由易发魁掏钱置办,易发魁也自任班头。白天票友各有各的事,到晚饭后齐聚到小东门茶馆,乘牟堂堂、杜瞎子还没“架墨”,票友们便打一通围鼓。玩到高兴时,少不得一人一碗盖碗茶,切磋鼓艺到半夜。票友们饿了,由班头请吃夜宵,到上街酒馆叫上卤菜烧酒,一人一碗包面。日复一日,就这么玩票友,易发魁虽然有固定收入,却既没成家也没存钱。1949年利川刚解放,易发魁的鼓锣班子可行了大运。县人民政府要开成立大会,县城四个街政府要组织游行队伍,彩龙船、车车灯、狮子、龙灯、板橙龙那一行都离不了锣鼓伴奏,一个个提前与易发魁预约。县总工会出面安排时间,每个队和围鼓班子排练一天,轮流着转。各队节目不一样,打的鼓点各有一套,踩的舞步也不同。围鼓班子每天被好酒好肉款待不说,还另给工钱。到开大会的那一天,易发魁的锣鼓先送东街的车车灯进场;又忙退出来,送西门的彩龙船;又是工会的舞龙队、又是工商联的狮子舞、又是南门的板橙龙、又是北门的踩高跷,送完县城的游行队伍,又有乡下来开会的民兵队伍,也要借锣鼓的声威,请易发魁帮忙奏闹热。直到大会开幕,县长讲话。易发魁的班子才歇气。
三
1952年实行工商业资本主义改造,当铺被取消。原班人马由县城镇服务公司接管,在原地开业,店铺改名“廉价铺”,老百姓称之“卖渣巾”。凡是用不着的东西拿到廉价铺折价委托代卖,东西卖后店铺收一定的佣金。这也发挥了易发魁评价的一技之长。易发魁常年戴一顶洗变色的旧军帽,春冬是青兰色火汗头棉袄,夏秋是白布单衫火汗头,操腰的大脚裤。热天脚上是软耳麻草鞋,秋冬是大园口千层底布鞋或棉鞋,雨天是解放牌胶鞋。手上有五寸长的铜烟杆,自卷叶子烟,点燃后含在嘴上。就是打起鼓来那烟杆依然含在嘴上。他的生活三部曲,吃了早餐到廉价铺上班评价做生意,下班后吃了晚饭到茶馆打一圈围鼓,喝磕碗茶。茶馆收摊,就回家睡觉。平静的生活也有不平静的岁月。1966年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易发魁便首当其冲。一队红卫兵来到廉价铺高呼口号,把易发魁揪出来。原来有人把四卷《毛泽东选集》拿到廉价铺变卖,让易发魁打了个五折,标价出售。这下子让红卫兵抓住把炳,毛主席著作是无价宝,哪有贬值的道理?所幸易发魁出身店员,属工人阶级,红卫兵罚他向毛主席请罪,易发魁规规举举地站在毛主席像前,十万分虔诚地向毛主席敬了三个九十度的大鞠躬。俗话说,打屁带出稀屎来。揪易发魁时让红卫兵发现这廉价铺里摆着瓷罗汉、观世音、檀香炉,还有才子佳人剌绣、帝王将相画屏尽是封资修的东西,红卫兵扬言要抛到街上砸烂焚烧。这下子易发魁可来了牛脾气,冲着红卫兵的头头,理直气壮地说:“这些东西都是别人委托出售的,你们要砸,要烧,先把钱拿出!”县商业局一听到消息,忙派干部与红卫兵联系,决定先贴封条,廉价铺立即关门停业。易发魁一班人本属商业局代管,工资全是自负盈亏,铺子关门就是等于失业。偏偏这一年茶馆封了门,川剧团停了演,满街只听到红卫兵的口号声,四处抓走资派、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游街示众。易发魁昔日的票友,一个个人人自危,那还敢凑在一起玩票友。
四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1977年,造反派掌权之后,商业局死了一位长征干部,如何安葬?经请示县革委,答复:要开隆重的追悼会,县革委常委致悼词,各机关、厂矿企业、街道要送花圈:一律戴黑袖和白花,不准搞带封建迷信的开路、打绕棺、披麻带孝,可以打锣鼓、放鞭炮。丧事锣鼓决不能打欢庆的秧歌锣鼓。要沉痛悼念,打什么锣鼓才有气氛,却让商业局头头操透脑筋。有人推荐易发魁,商业局政工股长找到易发魁要他把锣鼓班子的人招齐,带上乐器当晚到商业局礼堂报到。老红军的灵堂设在商业局礼堂,易发魁一班人仿照道师做法事的排位,在灵堂安好坐位,易发魁鼓点一挥,锣钹唢呐一起响起,打的是坐台《五接头》,其声悲壮,略带哀丧。凡送花圈的来客一到,锣鼓声起,也有了应答。与灵堂气氛甚是恰当。送老红军上山归葬后,丧事办得家属满意,且破旧立新。利川县城易发魁的锣鼓班子一下子火了。城里的丧事请易发魁的锣鼓竟成了时髦。易发魁由无业游民变成领班,打锣鼓在孝家一般都是三天。布置灵堂时就有人请易发魁班子吃晚饭,当晚在灵堂前打一通围鼓后又宵夜。如离家近便回家休息,远了就地睡觉。第二天晚上,老百姓俗称“坐夜”,机关叫开追会。坐堂锣鼓迎接来宾。来一批送奠帐、花圈的得敲一阵锣鼓,直到坐席吃酒后,再打一圈围鼓。到半夜吃了夜宵,稍睡两三小时便要起床,准备为早上出殡打锣鼓送葬。等到亡人入土后,即随到丧家吃了酒饭,主人送了劳资后方才离开。易发魁每场事毕回家便给伙计们分帐。由于易发魁为人义气,办事公道,他的鼓乐班子是县城最稳固也最吃得开的。文革十年,也让他一班失业的围鼓票友捡得个就业机会。岁月不饶人,至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易发魁的鼓乐班子先逝去了一个,不久又走一个,接着易发魁也跨鹤西去。利川城的围鼓从此再无传人。 2020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