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穿过那条光阴所穿过的小巷

再次见到那几个倚着光阴打盹的老头

他们彼此不说话。他们像是多余的人

在打盹中消磨着，多余的时光

巷子尽头那棵老桑树，像是嗜睡的李耳

秋风中，没剩下几片叶子了

时光很慢，从他们肩上卸下闪电和雷鸣

卸下盐渍厚积的风，卸下

黄连和青李子

身体里的嵯峨，变得平缓

河流正在干涸。涉水而来的我

一直在密不透风的箱子中

接受水浸、油煎、火烤

当我揭开时间的封条，我向他们走近

他们用嗜睡一再否证生命的体用

靠在墙壁上，他们是墙壁的一部分

靠在老桑树上，他们是老桑树的一部分

众生无相，我走在他们中间

你分不出

哪个是我，哪个是他们

　　　喉骨

　　　——悼东林六君子

最脆的骨头还在。深陷。躲避刀锋

翻看史书的人，前额冒汗

后背发凉。天气乍暖还寒

在这个将要黜退的春天

他打一个寒噤

大地上的事物，总要以自己的方式说出真相

譬如石头以沉默说出冷硬

譬如地火，坦言喷发的欲望

譬如大海的泪滴，汹涌出它伤口的蔚蓝

譬如铁轨轰鸣，追赶着远方

星光下垂，千年的刀锋再度淬火

当它挑出你喉头的闪电，我们便不再

听到雷鸣；当它剜出你眼中的

光明，我们不得不

习惯黑暗

狮子吼深埋水底

四百年，我们的灵魂家徒四壁

一只鸟口诵齐物论，作逍遥游。

楞严寺下面，是一棵草一棵草编织起来的春天

我一眼认出，草丛中，那一只蚂蚱

就是我前世失散的兄弟。

兄弟，记得许多年前在家乡的山坡

我们曾经见过。我们相见不能相认

或许是，我罪孽深重

今生被寄身人形。

互不言语。时间穿过我们的身体

在这里打了个死结。决定

从今天起不再相信人类

从今天起，不再相信白云和春风

暮色像鸟鸣一样静寂、空荡

露水开始降下来

一个人，加上一只偶然的蚂蚱

无法将这个黄昏的欲壑填满

的走向。我们难得在一起

喝茶聊天，把少年的时光再煮一煮

用舌头搅动一番

他啜一口，是经济下行和民营企业的境况

他啜一口，是新年投资的新目标新计划

在他们身边，我这只被闲置的茶杯

全智能电茶壶里的水，替它说出不安

茶杯里跳起火焰，点亮三十年前的灯盏

那么遥远了，昏黄的温暖

隔着小瓦屋的木格窗，一直安静地歌唱

那么近，橡胶林里的小瓦屋

三十年，我不曾到过

但那盏灯

仿佛是我，一生的方向

　　　　　低音

假如你足够安静

你会听到它的心跳，听懂它

低低说话的声音

一片叶子，无论季节怎样变换脸色走过它

它的声音，怎样从嫩绿走过翠绿走向枯黄

始终是低低的，那声音

来自河汉邈远，大地深邃

来自生，来自死

它用叶绿素呼吸，与一块石头、一片黄沙、一滴水

异质同音。它们用低音

化开胸中的惊雷，因此传得更远

另一些事物在我们的内心或表情里

喧哗。当你把耳朵贴近一片叶子

你会听懂

它低音里的落日、晚风、火和雨雪

这时，你会看见

一个小男孩在田野里静听冻土，一个蓬头的妇人

从垃圾堆旁走来，她抬起头来，听一听

快要没入西山的太阳

太古仓不再贮存粮食、洋货和荣耀

只贮存时间的霉斑、晚风中的水汽

和像时间一样轻的虚幻

那些消失了的货轮、水手和码头苦力

生锈的吆喝声，在江水收集的倒影中

似未曾远去

一百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那些以为能泊得好码头和已经

泊得好码头的人，都已经不在码头上了

只有码头还在。那些江风中的背影、帆影、马达声

却永远不会再回来

时间蹲在屋顶

没有谁能像太古仓一样坚守到最后

水汽有时氤氲，有时透明。没有人能够

未卜先知：一条河流的流向已经确定

另一条河流的流向，我们无法预知

并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