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风采】
吴仰生，笔名仰生，昵称俯仰生涯。安徽省作协会员，曾为下乡知青、工人、中学和大学教师。多年来笔耕不辍，已有250多万字的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发表与出版。其中，中篇小说《亡魂》和长篇《爱的家教》颇受好评。获“小天使"文学奖、"阿英”文学奖等十多种奖项。
唐代有首《神鸡童谣》，戏说"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马胜读书。”可见古之斗鸡之盛。
作品中的"舞鸡"，就是当今返祖的斗鸡。它对真、善、美的呐喊，对人类的种种丑恶的挑战，对贫穷和落后的反思与搏斗，就是拟人地对中华民族之魂的卫道与播音……
新中国是人民的新中国，决不能容忍所谓的"文革″所残踏；善良的民众不容欺侮、玩弄与残害；新中国不该有妓女与赌博、不该有贪污与腐化，也不该有贫穷的乞丐……
也就是说不该有"白日枭鸣无意问，唯将芥羽害同群"的恶劣现象。
这些人类所应不齿的事儿，连"斗鸡”都晓得，我们能不感悟至深、深恶痛绝吗？
作品追求人类的真善美；追求人情、人性、人德、人品的厚泽；追求连斗鸡都追求的繁荣和小康、幸福和安康！
文/吴仰生
一
我是一只名符其实的斗鸡，说来吓你一跳，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多有对我祖先的记载。其中《列子》中"纪渚子为周宜王养斗鸡”尤为传盛。河南、山东、安徽北部、新疆吐鲁番和伊犁、云南西双版纳、福建漳州都有我们的种源。一句话，从中国传到了印度、日本、缅甸、泰国、越南乃至全世界。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唐朝时，斗鸡盛行，不仅民间设有斗鸡场，就连皇上也玩我们。据说我们的搏斗能激起古人们的斗志，中国这几千年来从没有间断过战争呀！这也许是人类赌博的借口……
不管怎样，我们也曾是唐明皇的宠物，他不惜重金在宫廷设置了一个豪华的鸡坊，虽然比不上楊贵妃的寝殿豪华，但也是可羡可点了。
这就是说，对于女的，唐明皇酷爱他的连理技杨玉环；对于男的，可就是喜欢我们了。不要笑话我们浅薄，我们可是为此高兴了一千多年。
你们人类不要为此嫉妒而不服，你们中多有坏人、恶人和沽名索誉、狼狈为奸及高高在上、权淫贪污之不齿之辈，形形色色，多着哩！我们呢，几乎没有坏鸡孬种，只有战斗力的高下低能之分。所以呀，古代圣贤和诗人墨客，赞许我们的不下千位。就说韩愈吧，很有几句名句：
大鸡昂然来，
小鸡竦而待。
高行若矜豪，
侧睨如何殆。
既取冠为胄，
复以距为镦。
天时得清寒，
地利挟爽垲。
腷膊战声喧，
缤翻落羽皠。
中休事未决，
小挫势益倍。
知雄欣动颜，
怯负愁青贿。
争观云填道
助叫波翻海。
还有孟郊：
精光目相对，
剑戟心独在。
峥嵘颠盛气，
洗刷凝鲜彩。
磔毛各嘌痒，
怒瘿争碨磊。
俄膺忽而低，
植立瞥而改。
妒肠务生敌，
贼性专相醢。
裂血失鸣声，
啄殷甚饥馁。
侧心我以仁，
碎首尔何罪。
独胜事有然，
旁惊汗流浼。
就连杜甫这位清贫无求、率性豁达的诗人，都哦吟了我们这些有斗有勇却无碌无为的诗句：
斗鸡初赐锦，
舞马既登床。
帘下宫人出，
楼前御曲长。
仙三终一閟，
女乐永无香。
寂寞骊山道，
清秋草木黄。
至于曹植丶李白、花蕊夫人，也是名篇远扬古今，无一不是颂赞我们、怜悯我们有加。
这对于几千年来以辉煌战绩血淋沙场的斗鸡，值了！
二
解放后，妓女从良了，这种职业表面上就无影无踪了。然而，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社会风气不良，又有暗娼浮现，三陪猖狂，小三儿层出不穷之怪象。
只有斗鸡这种赌博工具，并没有随各种赌博再现。吸毒时有泛滥，而我们却安然无恙，有鸡无斗。
有养卖我们的，只是把我们当成一种特别强壮且有营养的滋补雄鸡，连我们的女同胞都沾了光，也跟着昂贵起来。
但是，人类却发生了更大规模的斗鸡现象，文斗不够，还武斗，整天整夜的打砸抢，整天整夜的游行示威，高喊口号和语录。有趣的是，他们是对立的司令部乃至战斗队，但口号和语录却是一个模子套出来的，一个煱里炒出来的，一个味，一个调儿。
我想，人呀人，跟我们一样，大家叫唱的一个声音、一个调子。"喔、喔喔”，可我们只是天亮的时候叫，求偶的时候唱，当然听老人们代代传下来说，斗鸡胜利后，也是一声声地高亢地"喔喔喔"，有时连血都随叫喔声喷出来，虽死犹生……
那是我们的英勇形象，你们这些人呀，你们又是谁个胜了呢？说不清、辩不透、打不灵。愚味呀，愚昧！
可笑的是，儿子象牵着老狗一样牵着自家的老子和娘亲游街；老婆冲进游行队伍向她老公嘴巴里塞了一大把烂稻草……可笑呀，可笑！
我对我的婆娘们可是亲爱极了，她们对我也是爱惜极了……
三
当然，人类中也有喜爱我的人。她是我的小主人，一个美丽纯真的江北姑娘，她叫崔小清，十八岁，文革前的初三学生。
记得她买我的那天早上，正值寒冬腊月，冷风刺骨，天上还飘着小雪。她左看看我，右瞧瞧我，还不时地抚摸着我那开始健壮的背脊和高昂的头颅。
卖我的农妇说，小姑娘，这鸡比它的兄弟姐妹高一倍，才出壳半个月就会喔喔叫，叫得全村人都烦。只好卖了，只一块钱，一大盘好菜呀！
我听了，好难过，宁愿成一大盘也想离开她，一个不识斗鸡英雄的农家女人。
这个叫小清的姑娘清脆地说，我喜欢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吃它。原来她买我，是让我当模特儿，她和父亲好画我。他们的祖宗曾画兔成佛、涂鸦成祖，他们也能画鸡成神、成灵……
嫦娥喜欢玉兔，将其带到月宫，成了她的伴儿。我呢，这位好心的俊俏的小姑娘，即使把我领进地狱，我也认了。
想到这儿，我挣脫农妇捆绑着我的草绳，喔喔地叫着，迈着坚实的搏斗鸡步，前进、后退；后退，前进，有条不紊、训练有素……
小清一个劲儿地拍手叫好！我更来动了，飞跳腾蹦，婀娜多姿，跳起我激兴的鸡舞，向人类展示我的灵活、机智和肌肉，炫耀我的形象和风彩。
小清被我的疯狂举动深深感动，竟沁出了兴奋的泪花儿。她没有想到，不用调教，我就是一只难得的雄鸡的模特儿，她能为我画出一幅幅斗鸡画卷来。
她毫不犹豫地将我买下了，怕我冷，拉开棉衣的拉链将我小心地焐起来，只露出头。我触到了她的心脏，砰砰地跳，一股股青春的热血温暖着我，也滋润着我。
我的小主人低下头，几乎亲吻了我。她悄悄地说，鸡啊，我给你起个名儿好吗？
我点了点头。
她咯咯地笑道，我就叫你"舞鸡”吧，刚才你跳得多飒爽英姿啊，可惜我没有办法画下来。不过，你放心，已在我心里成画了。
我想，也对，人类的古人不是早有心有成竹这句成语吗？
我点着头，"喔喔喔”地昂首而鸣，震惊了全街上的人。
我们的形象一定很滑稽，因为整条街上的男女老少都在看着我们……
四
几天后，她家发生了天大的变故和灾难。
她的父亲原是一位大学的美术教授，一九五八年被划为右派，罪行是常在《文汇报》上发表杂文，有攻击新社会的嫌疑；解放前，他在国民党的原中央大学上过学，他的好几个老师都追随北大的胡适逃到了小岛台湾，现在台大任教。因此，崔教授又有了留守大陆的特务嫌疑。
崔小清的父亲就这么成了右派，“文革”前虽然摘了右派帽子，但仍属于内控。大学敎不成了，被赶回家乡，靠拉板车养育女儿。
“喔喔喔，喔喔！”可叹呀！可叹！！说到我女主人的家世，可能又将你吓一跳。她的祖上，可是八百多年前的崔白，是宋神宗时的宫廷画家。一生画作几千幅，从不打草稿，传世作品有《禽兔图》与《寒雀图》，分别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和北京故宫博物院。
凤阳人，大多恨朱元璋，因为这个皇帝没有让凤阳人平安过幸福过。上千年来，以乞丐为生的凤阳人打着花鼓走天下，其花鼓词听了令人心酸：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出了个朱皇帝，
十年倒有九年荒。
大户人家卖田地，
小户人家卖儿郎。
唯有我家没得卖，
高背锣鼓走四方。
凤阳人中，只有德高望重点的文人敬佩大画家崔白，并引为骄傲。一般人连饭都吃不饱，就关心不了这位凤阳的名人，当然也就没有一个人会怀恨他。
崔教授对祖上崔白的藏画作过临摩和研究，可以说是承传了祖业，手头上也藏存了二十几幅崔白的画。被打成右派前，他曾赠过三幅给国家博物舘，岂知反右时反而成了藏匿国宝的大罪，被送到农场劳改了三年。
小清的母亲早在两年前，因辛劳过度，心苦过限，去世了。父亲虽然拉板车，但仍然是她的天。地陷了，这天可不能坍呀！
然而，天真的坍了，而且坍的很可悲、很不幸、很值得人深思！
那时时兴跳忠字舞，还早晚对着宝书台集体读背或唱诵语彔。
那天早上，街道小组各家老小集中在组长家背诵语彔和跳忠字舞。崔教授不敢不去，又不敢去，只好躲在巷子里的大门边上，小心翼翼气喘吁吁地偷看、偷听，被一个叫贾国庆的不到二十岁的小混混看见了。
说他是小混混，是因为他因为偷钱打架逼恋，被学校开除了，没有正式工作，专靠欺蒙拐骗，竟然活得很滋润，还有好几个女混子追爱他，跟他混在一起。但是，他就是看上了成绩极好，外貌极美的崔小清。小清父亲知道后，女儿外出，他拼命地跟着，这就让贾国庆十分恼火。
这还了得！一个脱帽的右派不就是四类分子一溜吗？竟敢到这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仪式后面偷窥？这不是现行反革命是什么？
贾国庆这么一连串地大叫着。自以为出身好，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大叫着。其实，他家才是货真价实的大地主。他家住在城里，乡下却有过上千亩田地。他的爷爷和父亲在解放前都抽鸦片，还逛妓院，父子俩比着抽、赶着嫖；解放时，爷爷抽死，家里的财产荡尽，成了贫民。父亲又嫖又抽，成了枯骨形。这就如同革命队伍中的极少数人，犯案后逃离家乡，被逼上了梁山。他为了生存，就成了街道上的积极分子，并将出生不久的儿子取名“国庆”，去赶进步的时髦。
贾国庆上承父教，果然不负父愿，现在是街道上的红卫兵，这个街道专政大队的大队长。
随着狂喊声，一瓶开水从崔教授头上浇下，两瓶、三瓶……
崔教授的惨叫与悲鸣，竟然被大家虔诚的朗诵声和歌唱声湮没。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中经常出现的血淋淋的现实。
崔教授被活生生地烫死了。结论是，自不量力，死有余辜。
更令人不忍的是，崔小清的家也被烧了，因为他家有一屋子的书册和画卷，有很多还是古版，被贾国庆说成四旧；他家在一条陋巷的尾部，是一处孤独的小屋。正因为这样，贾国庆和他的几个混混部下、现时的专政队队员，才敢烧，才不怕酿成火灾。
崔小青逃了出来，还有我舞鸡，一只三个月的斗鸡，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我先是啄醒了哭晕的女主人，引着她穿过烟火。我边飞边叫，迅如隼鹰，疾如狡兔。
五
几千年前的淮北，也是兵家闹腾之地，曹操就出生在淮北；朱元璋也出自凤阳，离淮北很近。淮北自古以来多忠勇之士，也必然成为我们斗鸡的发源地之一。
我就是一个返祖的奇迹，我的身上少了近千年来的家鸡的媚骨与奴气，少了它们近千年来的贪婪与盲从。我只爱亲情、忠诚与忘我。我将不惜一切，甚至牺牲生命，去保护女主人，她是一个那么楚楚可怜而又纯真可爱、诗情画意且文斐性温的女孩子呀。
我们一路逃奔，连夜赶到凤阳的韭山下的韭菜村，那是小清下放插队的地方。
天快亮时，我都忍住不叫，为了不让她心惊意烦，也不愿闹出动静惊扰了乡民，因为那可是一个草木皆兵的非常时期。
一个天亮不叫的公鸡会被人类叫做哑鸡，会被我的同类因羞愧而蒙耻……
凤阳是块十年九荒的穷地方，况且现在的工人不上班，学生不上课，农民还折腾个啥，拢袖晒太阳总比打砸抢或者唾液横飞地大辩论或者去参加批斗、武斗强。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前，这个村子呀，十分工只有九分钱上下，怎么活，讨饭呗！
说起来会令古今之人笑话，一位开国的朱皇帝，自己出生与起事的地盘怎么会如此贫穷，如此不给他面子？
说来话长，朱元璋也想报效家乡，曾创造性地提出两京制，大力建设凤阳，使之成为大明朝的中都。于是，他将原濠州改名为中立府，这也是凤阳的前称。
"取中立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
人口稀少，就迁移了四种人。
一类是工匠，当时迁了十几万，为的是建设；
二类是军队，为的是戍守；
三类人最惨了，是江浙地区的富人。朱老儿的想法是让他们带来财富。可就是这些人，变穷后，最恨皇帝。起初是以乞讨抗争，后来也就成了习俗与穷极无耐了；
最后一类人是罪犯，无恶不作的作苦工，对立犯奸的皇亲国戚也关押于此。
我想，这坏人贾国庆的祖上说不定就是无恶不作的这类人。
后来呢，国运不昌，都未建成，无险可守，徭役过重，激起民愤。
于是乎，凤阳的贫穷与乞讨，就成了大明朝的缩影……
遗憾的是，咱们的延安也曾是红色的摇篮、革命的圣都，文化大革命前，那儿的老百姓，一直在吃救济粮，乞讨的也不下万人。
这种现象很难让我们斗鸡信服，现在的人类将其嘲解为发扬艰苦朴素的革命传统。我舞鸡以为，还不如叫灯下黑哩。我的传统是，不为我的鸡类战斗，就宁为战死的鸡魂；不为小清谋到幸福，就虽死不安生。
六
冬天，正是年年乞讨的时光（这是那个年代当地的一种习俗）。年轻力壮的男女，都穿起破烂的衣服，用筷子般的鼓槌敲打着碗口大小的小红鼓，唱着痛骂朱皇帝的花鼓调，乞讨到处。这可是与当今不和谐的调调。如此一来，起码在这个角落，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景象就衰颓了不少，也就让心力衰竭的小清省心了许多。
这儿几乎是小清心里的避风港，甚至是桃花园。
港也好，园也罢，眼下最实惠的还是菜园粮仓，人总得生存呀！
小清带着我，找到生产队长家，只见着一位快八十岁的老爷爷。他哼唧着说，当队长的孙子带着婆姨和儿女讨饭去了，也不管他的死活。
老人骂道，这个小狗日的还敲着花鼓，咒骂自个儿的祖宗朱皇帝哩！
一问，才知道，全村大多姓朱，老人自己叫朱有福，他哪里有福哟，已三天未进饭腥了。
小清又去找贫协代表，他叫朱和尚，自认为自己的名字起得好，应了先祖朱皇帝的出身。别人骂归骂，那只是乞讨的手段罢了。于是，他就剃了光头，活象个大和尚。现在呢，更是一身的破衣烂衫，正准备带着二十多岁的傻儿子去乞讨。听小清要求派活，就笑起来，“嗯啦"着说：妹仔，两条路，一是去晒太阳捉蚤子；二是跟我娃配上对子，去讨饭，磨不开脸面，跟着就中。
他那傻里叭叽的儿子，一下子又不傻冒了，一双眼腈就直勾勾盯住他从未见过的俊俏女子看，吓得小清赶紧逃离。
小姑娘忐忑地想，城里是虎牢，这儿就是狼窝。其实她想的还真的差不离，据说，离这儿不足五里，就是狼巷迷谷，自古以来，野狼成群，尸骨成堆。很多的怨恨人、残疾人，连饭都乞不了的可怜人，都奔到狼谷自绝。
人类为什么如此视死如归，不是歿于战场，而是甘送狼嘴，比我们斗鸡还古怪。
多年前，一位作家叫杰克•伦敦，写了篇小说《热爱生命》，写主人公丢掉金子，蹒跚地穿过沼泽，最后与病狼搏斗，几经生死，成了胜利者。
我想，这才是人类的英勇，也是我们斗鸡的追求。
七
城里回不去，坏人当道就没有说理处，只是一片高音喇叭的叫嚣和人群示威的跋扈；这儿呢，根本谈不上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连闹剧都难算，连生存都艰难，总不能一下放插队就去乞讨吧？
我们住在原来生产队废弃的羊囤里，对于我，如同宫殿；对于小清，真是委屈，但总比城里被烧毁的小屋子强。没有羊肉吃，能嗅到羊膻味，也挺好。
小清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我呢，乘着凄冷的月色飞奔地上了韭山。这山名的起因，是满山的野韭菜，连石缝里都茂长着哩。这上千年来，一茬茬被割着，它们不怕掉头屠割，割了又长，长了又被割，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养活着一代代的凤阳人，尤其是韭菜村的人。
眼下是冬天，九天里韭儿眠。
怎么办？我灵机一动，奋力高亢，随着一声声"喔喔喔，喔喔喔噢……"的叫声，扑腾腾飞来了一群群野鸡儿。我领着它们下山，进了小清的闺屋——羊囤。公的一律站岗，母的一色下蛋。一拨又一拨，下完了，就飞走——这儿没吃的。
小清忘我地画着这些可爱的野鸡们，竟然忘了一切的灾难和痛苦……
第二天早晨，一数，二百多个野鸡蛋，它们虽然小巧，比一般的鸡蛋小了许多，但色泽鲜丽，晶莹透剔。
聪明的小清，用挎篮，装上了一百二十多个，走了三里地，找到一家供销小店，当鸡蛋卖，七角九分一斤，换回了三斤多苞米粉。
小店的阿姨很奇怪，这野鸡也能养吗？总之，赚了，到总社最少赚了两倍多。
几乎每天都有二百多个野鸡蛋，这收入就可观了。于是，小清被当地人传颂为凤凰仙女，只有凤凰才能调教野鸡下蛋呀！
对小清的褒称，也是对应凤阳的将来。没有凤阳，哪来凤凰；没有凤凰，凤阳无旺……
这些蛋呀，都好了城里的新贵，不是革委会主任，就是县专政大队的司令。连小丑角色的贾国庆都吃到了几个，他很觉得荣幸。
八
这几个不起眼的野鸡蛋却惹出了大麻烦。贾国庆循着野鸡蛋的进货来源，找到韭菜村，找到小清栖身的羊囤。
村里只剩下老弱病残，没有丝毫的"文革"的生气。他带着两个跟班，一个叫小瘤子，他的额上有个乒乓球大小的肉瘤；还有一个叫小逼子，他因老婆偷人，被他逼死，而闻名街里。
这两货跟着贾国庆一年多，也算是打砸抢和武斗的老手。用开水烫死翟教授，就有他俩的份；烧小清家房子，当然也少不了他俩。
他们还跟着贾头儿，乘小清出殡父亲，偷查过翟家，没有找到传说中的老翟白的遗画。他们没有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那可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破归破，烧归烧，埋伏还是要打的。用小逼子的话说：谁还真是孬逼呀！
羊囤里亮着微弱的菜油小灯的灯光，小清的倩影印在薄薄的窗纸上，影影绰绰，几乎令这三个偷窥者销魂。
突然，"喔”的一声，我这只斗鸡从矮矮的棚顶上飞了下来，如俯冲的隼鹰，在他们每个人的头上狠狠地啄了许多喙。
于是贾国庆的一只左眼被啄出了血，小瘤子的头瘤中间便有了个血洞。小逼子呢，头顶上多了三个眼，犹如和尚受了戒。他又惊又疼，直骂：妈的逼！妈的逼！！
一看，只是一只小公鸡而已。他们可是偷鸡摸狗惯了的，便如雨点般地用土块砸我，都被我轻松地躲闪掉了。
在躲避土块攻击的时刻，只听到小清一个劲儿地喊：舞鸡，逃走！别管我！
我能逃吗？拼死也要护住我的女主人。
月光虽暗淡，我还是认出他们就是陷害小清一家的仨坏蛋。
我气愤地狂叫起来，引来了或者是召来了四五条饿极了野狗，它们象狼一样凶猛，连叫都不叫，就冲上去嘶咬这三个惊魂失魄的浑球……
他们被咬伤多处，落荒而逃，差点送掉了卿卿生命。
九
年关将近，乞讨的乡民陆陆续续地荣回故里了。村子里也热闹多了。听说插队了一个俊俏的女知青，就一批批的找着借口来拜访。
很多乡民还是扑实好客的，跟小清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大方地送给她讨来的礼物，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应有尽有，而且有的还是全新的。小清呢？什么都没有，只好以鸡蛋回礼，这就让我特别兴奋，我的努力与辛劳没有白费呀！
朱和尚的儍儿子叫傻娃，竟然搬了台九寸的电视机过来，还是日本松下牌的，半旧，立起比树高的长杆子天线，竟然能看到模糊的电视节目。
于是，傻娃就成了个聪明的小伙子了。
他哪里傻呀，全村只有他讨得了这人像盒子，了不起的！大家这么议论了多日。
傻娃果然不负众望，一天到菜圹挑水，竟然检到了二只老母鸡。他想送一只给小清，岂知还未到羊囤，就被我拦住了。因为这只女同胞，焉着个脑袋，松拉下翅膀，病得不轻。小清已有了一群母鸡，不能让这只瘟鸡靠近。
原来，野鸡蛋的风波太大了，村里人又不断回来，野鸡就难以下山进村。小清的活路在哪里呢？小清受了野鸡蛋的启发，就找供销社阿姨换了二十多枚鸡蛋。
我就充当了回赖孵鸡，孵化出十八只女同胞、两只男袍哥。
作为斗鸡，自古以来，我的充当赖孵，实为创举。这里有一个绝窍，就是休温。我是拧着劲，增加了体温；学会了盘蛋，才如愿以赏的。
女人十月怀胎是了不起的，我充当了母鸡，卧孵了二十多天也不是一句话的事呀？我能让这儍傢伙手上的瘟鸡害了我的兄弟姐妹吗？我又是扑又是啄，决不让他上前一步。
对方还算知趣，看在小清的面子上，退回去了，带回了那只瘟母鸡。
不到半个月，村里的鸡全瘟死光了。
那几天，我十分辛劳，不让瘟鸡进入我家的领地，也不让我家的鸡们深入村内寻食。每天我赶着它们上山捉虫啄青，个个长得胖乎手的；有的都见红下蛋了。
这些蛋可爱极了。吃活食，蛋儿就一色的红心，吃了有营养，卖了也有声誉和价格……
鸡瘟与人瘟是一个道理，五十年后的新冠肺炎病毒泛滥，让人类的一千多万人遭殃。这鸡瘟的传染也是可怕的，几乎全凤阳县的鸡都死绝了。
只有小清的鸡群安然无恙，而且她还将孵出的小鸡分送给全村各户。这些小东西呀，都是我的种，特别有免疫力，而且只只个头大，活泼、精神、健壮。
村里的人对小清越来越好了，都认为她给全村带来了福音，叫她凤凰仙女一点也不为过。
十
为什么会如此鸡瘟，只有我和小清心知肚明——肯定是贾国庆他们下的毒手。
天上不会下馅饼的，傻娃平白捡的两只瘟鸡，不仅会瘟了全村乃至全县的鸡，也会连带上我。更有甚者，瘟人的病毒都来源于动物，也许也能瘟到人类，连带我的主人小清。
现在，我和小清几乎是心有灵犀，我想什么，她能感到；她想什么，我也立马知晓。
我们一同来到贫协代表朱和尚家。儍娃见到小清到他家来说事，高兴得蹦起来，挨家挨户地找蔬菜、寻腊肉……
我呢，我的几只后代，围着我亲热，一种当爹当爷的天伦之乐油然而生。
小清将自家的灾难和瘟鸡事件的原由和盘托出，气得朱和尚一拳将破桌子打了个大窟窿。原来他自小就学着先祖朱元璋习武，有两下子，三、四个人近不了身。
据他说，这次去省会合肥乞讨，与几个衅事的专政队员干了一架，把他们打趴下了，直喊饶命。事后，和解了，送来了老母滋(鸡)汤，还有那九寸的电视机……
小清笑起来，感动地说，这电视来之不易，不要再拿到我那儿去了。
朱和尚说，这几个歹毒的傢伙不会罢休的；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巡村队，叫专政队也行呀！
又过了一个多月，朱和尚的巡村队，还真的在村口抓住了他们三人。小瘤子头上的肉瘤就是个招牌，只是中间多了个洞，上次被我啄破后，被撕下了一小团瘤肉，就再也长不平了。
他们还带来一个铁笼子，里面有只狂吠的狗，狗不大，但红了眼，嘴旁直溜溜地拖着狗涎子。
小清说，怕不是疯狗吧？
傻娃说，我连狼都不怕，前几年饿极了，还和我大(爹)去狼巷迷谷打狼哩！
我急了，就放声告诫：这狂犬病可厉害了，狗咬狗，狗咬人，人又咬人，能将我们村里的人死绝了。
傻娃这才吓了怕，全村人都吓怕了，这瘟鸡的教训太惨疼了，就将他们一顿暴打。
有趣的是，贾国庆他们可以杀人放火，但一旦失势，就啥都招了，还互相乱咬，好洗白自己。
他们招认，小清的爸爸是他们烫死的；小清家的书和房子是他们烧的，但没有烧死人。
他们承认，两只瘟鸡是他们送来的；这疯狗也是他们找来的，费了老鼻子劲了。
小清要他们写下两份招供材料，签了字、划了押。一份随他们一起送县专政大队；一份留在村里，有备无患，以防他们以后来报复。
小清的顾虑没错。他们在县大队只关了三天，就无罪释放了。只是忌惮另一纸招供书，暂时不敢来滋事了，他们还真怕了朱和尚的拳脚……
十一
小青就象一个放羊娃，只不过放的是鸡，一群母鸡，她们都是我的亲人。
队里决定，小青的工分也是十分，算一个男整劳力，但必须交三分之一的鸡蛋。现在小青的母鸡群已有五十多只，除我之外，还有三只公鸡，也是威风凛凛、善斗精干的斗鸡，也可以说，是我的 种。
于是，每天平均可收入近四十个鸡蛋。三分之一就是二斤，一元五角钱。这么一算，队里大赚了小清的。因为谁都知道十分工只值九分钱左右。
小清很高兴有这份贡献，十分感激生产队让她养鸡至富。一天三元，一个月近百元，抵上城里二、三个工人工资了。
她一边和我放青，一边画画丹青。纸、墨、彩、笔，有钱就能买到。
这一带的风景特别秀丽，就拿韭山来说，光古战场就有一百多处。
我们就想，将这一带开发成旅游景点多好呀！
集青山、绿水、秀湖、奇洞、古寺于一体。多立体的旅游资源呀！
小青简直都画痴了，她这才明白，多年前，在她刚记事的时候，父亲为什么常带她来这儿写生画画儿……
她突然想起，父亲在去世的前几天交代的一件事儿：清儿，你下放的韭菜生产队是全县最穷的地方，否则我们也去不了那儿。但是，将来也许是最富的地方，我在那儿画了几十年，那儿不仅景色美，还有很多传说、古迹、碑林和水源……
父亲还郑重地说，现在太乱了，国宝也成了四旧，以防不测 ， 我将你祖上崔白的多幅传承之画，还有我的较为上台面的画卷，都藏在韭山腰的山洞里。在洞厅前壁方向，有一个酷象观世音的巨大钟乳石，她右边的石幔前，有一个女童，很象你，画就藏在她身后穴洞的下方。
爸爸说，适当的时候，拿回来，那可是国宝，可以换成钱支援山下的穷人引水灌田。洞内有丰富的地下水，切记！勿忘！
韭山洞可谓江北第一洞，朱元璋曾屯兵十万于洞中，可见洞之深之幽之秘。母鸡们在洞外觅食，我和小清进了洞，很容易就按图索骥地找到那些用多张油纸包裹着的画卷。为了安全，不敢拿回，那可是翟老爸的命哪！
我高兴地"喔喔”叫起来，这一下坏了，惊动了在洞壁穴洞中日栖的蝙蝠。它们虽然眼瞎，却凭着特异的磁性功能，很有组织地一拨又一拨地对我们轮番攻击。
我犹如螺旋，飞转着护住小清，被我啄死的蝙蝠不下百只，但我渐渐地体力不支，也身受了重伤。
我毕竟只是一只斗鸡，而它们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军队″。
幸好，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傻娃挥舞着一根烧了火油的燃棒，冲进来救了我们。
一物伏一物，蝙蝠就怕火。儍娃说，我在这洞里吃过亏，老人们不让我们进洞，说曾经埋伏在这韭山洞里的十万精兵，后来为朱皇帝献了生命，变成蝙蝠，躲栖在这儿护洞。我不放心，就带着燃棒赶来了。
小清抱着重伤的我，十分感动，竟哭了起来。
我就想，这傻娃多么象《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啊！他虽然面目丑陋，但心地善良，为救美丽的吉卜赛女郎埃斯梅拉达而默默地舍身。我呢？还不如他，他再丑也是人，而我只是只斗鸡，我也将为小清舍身了，这是一种难为人知的痛楚的高兴……
十二
这儿太穷，没有兽医，在我弥留的这几天，小清抱着我哭了多少回 。舞鸡、舞鸡地叫着我、亲着我。
我在她怀里挣扎着、抽搐着。小清明白我的心意，怀抱着我，在山里转了几天。
这么美的地方，这么穷的乡民，这不应该呀！我想将这话叫出来，但已经没有力气了。
放眼看去，山势群峰奔腾，绵延起伏；山下幽谷深邃，溪流潺潺；山间花香鸟语，藤缦缠绕；山上流云雾海，岚气缈弥……
这些惊世骇见的美景的中心，就是这一名为韭山洞的喀斯特溶洞。这洞呀，可有五亿年的历史，早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的郦道元的《水经注》中就有详尽记载，另外洞内洞外都曾留下多处的唐宋题刻。
小清就是根据《水经注》和这些题刻，终于找到了韭山洞地下河的泉眼。
我离开了小清，她含着泪将我葬在那泉眼的附近，一个鸟语花香韭菜茂盛的地方。
小清请儍娃帮她盖了个简易的画棚，就在我的坟旁。她画累了就躺下来和我说会儿话。清脆的声音，钟情的心意，我能听懂她倾吐的一切。
她告诉我，“四人帮"被打倒了；这儿已变成了风景区，韭菜村在全县最富了。
傻娃已有了大名，叫朱道元，是景区的总经理。
离这不远，有个小岗村，十八家农民签了生死状，在全国闹起了责任田，当年就让粮食产量翻了三番。他们的再次农民革命的火种星火燎原了。
小清考取了中央美院，並读了博，已是全国知名的画家。她画的数百幅《斗鸡图鉴》，有多幅被几家博物館收藏。这就是说，以我为模特的斗鸡形象被人类珍藏了，我好开儿哟！
小清拍卖了祖先崔白和父亲的多幅画，一大笔资金引地下河之水下山，水到渠成，凤阳再也不怕旱了。
这样一个不是江南胜似江南的地方，怎么会有乞丐呢？
更让我振奋的是，革命圣地延安也富起来了，再也不吃救济粮了，再也没有丐帮了。
小清还告诉了我最想听的事儿：小瘤和小逼早在武斗中伤命了；朱和尚在一九七六年底被提拔到县委工作，贾国庆的服罪状将他自已推上了审判台，以杀人纵火罪被枪决……
我这只斗鸡虽然活得很短，却也参与和经受了人性的搏斗和人道、人格、人情、人生的洗礼与炼狱。
为鸡一生，虽短暂，但很值得……
我仿佛又听到山下韭菜村传来花鼓点，过去听到的，只感到凄凄惨惨；现在听到的是热热烈烈的花鼓词，鼓点飞扬、唱声嘹亮：
说凤阳，道凤阳
改革鼓点先敲响
三年迈出三大步，
如今飞出了金凤凰
说凤阳，道凤阳
凤阳本是个好地方
自从土地还家后
幸福生活万年长
得儿啷当飘一飘
得儿啷当飘一飘
得儿飘 得儿飘
得儿飘得儿
飘飘一得儿
飘飘飘一飘
我的小清姑娘就是金凤凰！
2020-11-06深夜于芜湖
吴仰生老师的中篇小说《斗鸡图鉴》采用拟人手法，以历史上的斗鸡文化典故为引子，通过凤阳这只舞鸡的生活史，把文革中的那些年代崔小清一家所发生的不幸遭遇，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作者以浓墨重彩之笔揭露了那些恶人们的人情、人性的缺失和道德的沦陷。以犀利的笔锋无情鞭挞社会丑恶现象，宏扬了真善美。
小说立意深远，主题明确，结构严谨，层次清晰。从古今文化的层面来构思，新颖而缜密，析理独到深刻，故事情节生动，跌宕起伏，给人以心灵的震撼。
细细品来，吴老师文笔绵密细腻，情感真挚而感人，犹如小桥流水，缓缓流入读者的心田。他所创作的每篇作品都不拘一格，不入俗套，总有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触，让我们受益匪浅。这正是作家才思敏捷，独具匠心的大手笔，打造了作品精华。欣赏佳作，推荐共赏！（点评：寒风）
吴仰生老师的中篇小说《斗鸡图鉴》，是继《古稀童趣》之后的又一力作。拜读后，发人深省，催人奋进。
《斗鸡图鉴》以文革为背景，用拟人化的手法，描写了一只名叫“舞鸡”的小公鸡甘愿在文革中，给它的主人崔小清姑娘作模特儿，在混乱的岁月中发生的故事。作品通过小清家庭的突然丧父变故和文革中的痛苦遭遇，让舞鸡（文中正义的化身）细心陪伴小青生活，身体力行战胜贫困，改变生活现状；用智慧对抗坏人流氓对小清的欺辱和骚扰；最后甚至为保护小清的安全而牺牲了小命。在舞鸡精神的感召下，随着四人帮的倒台，拨乱反正后，小清健康成长起来，进大学，读研，画技炉火纯青，《斗鸡图鉴》系列丹青得到的好评如潮，很有成就。正如作品所写的“我这只斗鸡虽然活得很短，却也参与了和经受了人性的搏斗和人道、人格、人情、人生的洗礼与炼狱”。这是舞鸡的内心独白，也是对真、善、美的呐喊，对文革中种种假丑恶的鞭挞，对贫穷和落后的反思与斗争。这也是这部作品创作的目的所在。
作品歌颂人类社会的真善美 ，追求现代的繁荣富强、和平安宁、幸福和小康。摒弃残害和愚弄民众，摒弃赌博、妓女及乞丐，摒弃贪污与腐化种种丑恶行径，以净化我们生存的社会大环境，这是作品表达的主旋律。
文中许多精彩的故事片断，均引人入胜、情节跌宕起伏 ， 越品越耐人寻味。作者的文字功底浑厚，叙事顺畅直白，清新朴质、自然和谐，真实感很强，很感动人。犀利的笔墨，直击文革时的弊病，直击读者的灵魂，让人们震撼，让人们反思，深省，奋进！这是作品高超的艺术价值！ 倾情推荐并赞赏！（点评：陈晨）
精华热点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