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耳

我体内的河流随你寻找每一条河流

我心里的阳光

试图跟你走过每一片阳光

在鲁西北 ，关于故乡，总有一段

跛行的叙述

风吹过多年，仍隐隐作痛

北方

城里的街道依旧拥堵

日子像晒蔫的浆果，等待一场大雨

已经很久不见繁星满空。和一只

月亮的丰腴

空闲的时候，喜欢一个人闷在家里

看那株滴水观音

三年了，它没滴过，一滴水

在南翠屏

一场大雨过后，南翠屏湖是安静的

南翠屏山是安静的

同样安静的

是山顶条链上悬挂的一排排同心锁

有的锈迹斑斑，有的铮亮无比

阳光乍现。一滴泪珠

从某个刀刻的名字上突然滑落

描碑人

他只用了二十分钟

就将碑面那些斑驳的字体描完红漆

揣上五十块钱，微笑离开

墓地幽深

成千上万的石头矗立着，冰冷沉默

人间空旷。这个跛足男人

倒背一双粗黑的手穿行在碑林里

摇

摇一棵枣树，酡红的枣子落下来

摇一棵柿树，橙黄的柿子落下来

摇一棵石榴树，开裂的石榴落下来

秋分后的暮色越来越厚

不敢再摇了。再摇下去我怕深秋会落下来

我怕雪会落下来。我怕我的童年

会突然落下来

好多童年，溶于落日

办公室的女人

整个上午，她出去三次

第一次撑了把粉色花伞

第二次是黑白格伞

第三次换成淡蓝色透明伞

雨不停下着，水蛇一样

钻过院子里的假山，花坛，石板路

紧紧地，缠住了一个女人

雪人

给他黑色的眼睛假想春天

给他红围巾抵挡风声

给他残损的手臂聚集指向

给他笨拙的身子装得下人间

这个与尘世不相干的生命啊

比我还要卑贱

给他一滴泪，就忍不住融化自己

五月

昨夜有雨，下下停停

昨夜有人，来了又走

夜足够长足够让星光隐藏得那么远

孤独只是个孤独的词

喜欢后来晴朗的早晨

淋湿我的雨，给我以阳光

离开我的人，低头在天上啃着草

换位

允许清晨即有毁灭。允许黑夜蠢蠢欲动

允许两条河平行

允许雨点丛生、碰撞、挤压和融合

允许偏执。允许抵达远方之前

一些窗还来不及开启

允许此刻喝杯盐汽水，你说那味道

像极了五月的泪

落日

多年以后

还是迷恋西卢家村的落日

它们落屋檐，落沟渠，落丛生的红荆条

落一棵棵局促又顽强的稗草

村子越来越小

有时它们追到城里，落在我身上

刺猬一样孤独

从墓园出来

最后一班车就要出发了

落日浑圆，每一个准备回家的人

都身披霞光

远远的几座荒冢后面，一片松树散落着

依旧老迈、阒静，无人认领

光照见他们。他们都有长长的影子

他们一生站在那里

晚安

愿影子更具象，愿灯光虚无

愿草籽铺满古河道，愿琴声清凉。不必自责

我们还有正在老去的时光

愿星星掉下碎片，愿黑夜再长

愿梦里两个人爱飞鸟投林的悲伤。醒来

如这山峦寂旷

6月7日，雨

喜欢早晨的细雨

叶的味道推窗而进，遐想出无数可能

雨是早晚要来的，尤其经过几日

一反常态的高温

高考第一天。有人说在雨里看到冰川

也有人，正抵达恒河

峨眉金顶

我是芸芸，我是众生

是苍茫雾海流下的一滴泪，是林间

打坐的青石子

更笃定

我的前世，是连绵钟声里那只盘桓的鸟

越飞越孤单

一样地悲从心来，一样地安详愉悦

一样地深爱着山下的烟火

天葬台

给他裹尸袋，神山一样洁白

赐他一把剔骨的刀，花岗岩一般坚硬

这最后的布施，没人说话没人哭泣

天葬台上青烟袅袅

僧人在诵经，秃鹫在盘旋

峭壁之间，72岁的杨培张开一对翅膀

——命运好的人做了喇嘛

我的命不好，去了远方

两朵桃花

朋友去西藏旅行，不断发来照片

在拉萨，在羊卓雍措，在雅鲁藏布

那里天高云矮屋顶金黄

居然还有一张桃花正开的照片

昨天我去这座城市的公园也拍了桃花

整个下午

我都在比较两朵桃花，有何不同

清明辞

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木还有很多

我叫不上名字的野草还在遍地开放

春夜又返青。我一生中

叫不上名字的良人啊，他们守在墓前

这些紫苜蓿

也终将，覆我一层漫天的星光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到

还是微风吹拂旷野

一朵旧雪花从高高的野草尖

流下一滴夏天的泪

晨阳尽染，群鸟飞散

在熟悉的乡村路边我们心无旁骛

既不荒凉，也不温暖

我能想象到的美好，大抵

就是这样

门外大雨

我看见我在雨里重复经过

看见自己被不断浇湿。一次又一次

我喊不到我。直至我消失不见

我的身后

来路模糊，雨水带着旧星星的光芒

夏萤

后来我觉得大街上走满了萤

每个都挥着翅膀，每个都自带光芒

微弱，却令人向往

我又递了一根烟给那个流浪的人

那个和我聊了很久的陌生人

他每深吸一口，夜色就微微亮一下

当时，他是离我最近的一只

黑夜里我们都曾有张漆黑的脸

落日西沉的时候

我更怀念一只水面阒寂掠过的鸟

它让我相信

我的热度，源于天空的高矮

我的荒凉，是因为这广阔的人间

我爱过众多表情

从前赞美高山，后来仰止平原

界限

花间起落的有蝴蝶，也有蜇人的蜂

天空掠过野鸽也掠过秃鹫

岸边拍打自己的青年，掉下灰尘和锦瑟

有人拨草前行

脚上沾满清晨的露珠

我曾向江水诉说我的不幸。而江水

奔流不息

中年

起初觉得，我也会是一条能飞的鱼

如今我贴在水底。身旁堆满脱落的鳞片

一片一片被扯下的鳞片

大海那么蓝

湖边

此次来，为看水

看苇花在水下隐忍，木船藏了灰

此次来，为看天

看它把肉身嵌进湖面，苍凉无边

最想看的

依然是对岸天水之间那座高高的佛塔

塔有九层，取名致远

花瓶

带着你的白马回来吧。还有宋朝开片的中原

把你的枯萎给我

替你装下黄河岸边所有流浪和余生

当月光成为语言，当罅隙里长满隐藏的翅膀

不要擦拭身体

若干年后灰尘遮掩的，就是我们釉质的冢

寂静的雪

最后一片叶子也没了

几棵银杏仿佛被鹫鹰啄食已久的马匹

空着白色的腔骨

昨夜的一块雪，噗地一声巨响

从树上掉到树下

莲宗寺的山门开了

一个小沙弥尼，在浓雾里轻轻探出头

大雪落满归途

我喜欢雪落地面路找到路

我喜欢雪落枝丫树垂下扑簌簌想飞的翅膀

我喜欢雪落空檐的瓦我喜欢雪落空篱的花

回到你的门前，我许久不说话

哪儿也不去了

我喜欢大雪落满了归途。滚烫的山河

四行

不如把枪支换成都德圣徒的项链

天空流浪的孩子啊

听得懂一种语言——

当教堂塔钟敲响，当鲜血站在草尖上

催眠

总是在形单影只的月下喝醉

这样荒废了一年又一年。天空是面乌黑

又明亮的镜子，藏着芜杂的意象

没有谁生来孤独

所谓逃避，也不过是一次次敷上月光

自己，给自己盖住了伤

两只蜘蛛

睁开眼睛，一眼看到对面树杈上

新来的蜘蛛

浓雾刚刚散去，宿醉的风又紧跟着

吹了起来

我们在中年的颠沛中，仔细辨认对方

然后低头

暗暗揣摩自己的网，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