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1966—），当代诗人，著有诗集《守夜人》《主与客》《蜗牛》等；先后获第三届或者诗歌奖、第五届红岩文学奖·中国诗歌奖、2015年度十月诗歌奖、漓江出版社第一届年选文学奖·2017中国年度诗歌特别推荐奖等奖项。
山中宁静
山中宁静，许多幻想难以实现：
受到鸟鸣的启发，耳聋欲生翅；看到
池塘里野鸭的倒影，也想那么裂为两半。
抱着一棵粗壮的松树，以稳定情绪。
上午我特别沮丧，一般要到中午，
阳光直射时，情绪才稳定下来。
栎树高大，而遍地的匍地柏相对低矮。
没有目的的耸立，白杨树笔直而尖。
爱上了自己的孤独，我用鹤嘴花表达枯荷花。
何其盲目
傍晚何其盲目。
月亮刚出来，在空中
挖洞，以储存其微光。
野猫从树林外面返回，衔着还在挣扎的田鼠。
我有三个灵魂，同我一起散步，带着我们
的爱犬。有时我停下脚步，歇息一下，让它去舔它们。
牙疼时
牙疼时想起很多事。
这个是我不该做的还有那个。
阳光照着墙壁发白，正好对着它忏悔。
仰面躺在床上，
脑部微微晕眩，有一种
刺猬躺在静静冰面上的感觉。
想起往事，给一个老头打电话。
情绪混乱时读庄子。读后，
马上摆脱他。你来给我拔牙。
3D世界
包裹着地球
的透明物质
越来越稀薄。
这么逼真的
3D世界，跟世间万物，
奇花异草没有多大关系。
再这样下去，你得用力
从石雕里浮出来才行。
鱼在水中眨眼，带着人类的特征。
酒徒
一杯酒下肚，
感到自己没有灵魂。
（凉凉的，赤脚穿绣花鞋。）
用木夹子夹住耳垂，
一边夹一个。想想器官，
究竟有多少是欲望器官？
世界经过表述，
辩证关系复杂。
跳高之后跑步，酒后爬树摘花。
水池里
水池里汪汪的水，
各种力朝它汇聚。
握着注水的软管，手指发麻。
白天吸收的一切，晚上
吐出去。悲伤像细菌，
附着于水藻。
钻出被窝，盘着腿想象
水池里爬出的鱼，
爬到你的手上。它在产卵。
昏沉沉和沉睡
室内家具简单，
一张木头床，一把塑料椅子，
这种陈设正好适合我。
坐一会儿，躺一会儿。
躺着想问题，比坐着想问题
更清晰。但也可以装糊涂。
用冰水浸脑袋。你如何描述自己？
床上放置椅子，节省了许多空间。
我由两个世界组合而成：昏沉沉和沉睡。
诗论（一）
诗脱离其作者。
生活是这样而不是
那样。你不要解释。
进去冷风，出来暖气，
了解空调的原理，就明白
欲望是如何发生作用的。
诗，就是去隔壁。
我常常忘记身上的衣服，
我没有自我观察的兴趣。
诗论（二）
读完牛顿的《数学原理》，
如果你仍然觉得
活不下去，你就写诗。
有一阵子，我对恩克彗星感兴趣，
接着是野生无花果树，
没有鸟儿筑巢时，它会生枯叶病。
诗如何表现？我不知道。
我将卷毛犬染成碧绿色，它十分安静。
将它染成火红色，它也十分安静。
至少
将婴儿举起，抛向空中，
看他哭不哭。或者干脆
将他钉在天空上。
夜里，望着逐渐失去控制的月亮，
期待它，砸到地球上来，
就是这儿，北纬30度。
至少我们可以玩面对面
相互凝视的游戏，我们
还能对超现实进行干预。
在风中拂掠而过
外面有风。
点上蜡烛。
房间里弥漫蜡烛的气味。
我喜欢
蜡烛的气味，
我也喜欢烧焦的头发的气味。
生气时，她满身
蜡烛的气味；它们托起她。
哭泣时，她披一头烧焦的火红头发。
说说你的病情
这些天，她喜欢同男医生
呆在一起，说她的病。想象一种奇怪的病，
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显然她失恋了。她说，等我将头发养长一些，
再去见他。她要求
从普通病房转入特殊病房。
涂了香皂，她把手放在脸盆里的水面上，向下
轻轻按压。想不到反作用力也那么轻。像皮肤
抵着皮肤。
孤独本身
孤独本身
并不奇妙。不过是抹了润滑油的土豆，
大杯子套小杯子，一些古怪的形而上。
每次看到
竖着的东西，你都想噌噌往上爬。
在灯柱上，借灯光，将自己投射出去。
年轻人喜爱
转瞬即逝之物，一夜生出满脸胡须。
还是缓慢为好。祝福你的孤独。
物理学
写诗必须懂物理，
计算皮球旋转时的离心力。
远近高低只是定义。
操场上，我对运动员说：身子弯曲，左脚
跳起来，然后，换右脚，跳，身子伸直，跳。
一口气完成。
婉转
在所有动作中，
头部动作很重要。
袋鼠灵敏的、螳螂高傲的、鹳悠然的。
小女人的头部，
配合以柔软的颈部、胸部。
表现出来，却极其简单：转动很婉转。
小女人好像都爱不可见光。
对着窗玻璃挤眉弄眼，她的黑睫毛
扑扑乱长，没有一点规律但很好看。
在列车上
我将要写下的这些东西与外部世界没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自己就是周围这一切的形式是水中折射物。
发生的事都是机械运动除了万有引力还有其他力。
星期天的灵感，星期一会消失。像存款被冻结。
列车开动时我站在两节车厢的连接处，它左右
扭动，我也跟着左右扭动。但只有它发出声响。
影片《被夜莺吓坏的孩子》
看了一场破电影。
它太强调视觉了。
临睡前想想它的情节——
一个小女孩，被一个中年妇女拖着
在房间里绕着走。小女孩哭。没有哭声。镜头切换：
电话筒悬挂在桌子边，还在晃荡，里面传出说话声。
笼子里有几根假树枝。
小鸟唧唧叫，被应和它的
大鸟的咕咕叫吓坏。
狮吼
纵身跳起来，
落到地面上。
不与人接触的方法很多。
把狗链系在门把手上，
或者敞开门，向外播放
狗叫的录音。
读诗，用家乡话读。
装作感冒，对着路人张开大嘴。
脱了衣服，搭一个发情的狮子的架子。
负疚有感
坐在收割机
的驾驶室里，看四周
倒伏的雏菊，
产生负疚感。
破碎的雏菊，保留了
雏菊原有的单纯。
它从中间坍塌了，
清香减弱为幽香，
失去内在的支撑。
雨天之诗
白天的树和花，都显得傻傻的，
不单是它们的宁静，还有气质问题。
夹竹桃的花香犹犹豫豫，
不如广玉兰直接。
我缺乏植物的智慧，
对待身边的人和事。
雨天我读自己的诗，坐在
椅子上。椅子是皮质的，
有四个滑轮，能前后左右转动。
现在的我
现在的我
还跟单身时一样。睡觉睡到一半，
起来吃西瓜，把瓜子洒在花盆里。
戴上手套，去抱新生儿。
扭头望窗外月亮，月亮朝后疾退。
新生儿的自我，瞬间被惊着了。
我能适应所有的寂静并保持
自己的安静，甚至还能四处走动，
因为作为天真的脊椎动物的自然存在。
青豌豆
四月可以忍受，
一直到五月末，
豌豆青青。略去欲望不谈。
孩子们躲在豌豆地里。
大人用豌豆精吓唬他们，
不让他们往那儿跑。
他们吃了青豌豆，
回家时蹑手蹑脚。走进卧室，
轻轻拉开衣橱，躲到一排衣服后面。
巨型青蛙
夜里，将悲伤
传给一只青蛙，
由着它在床底叫。
我们不捕捉
跑得慢的动物，但要保存
内心湿润的动物。
早上你醒来
发现自己竟赤裸着。小青蛙
变成了一头巨型青蛙，坐在床的另一头。
雨天之诗
白天的树和花，
都显得傻傻的，
不单是它们的宁静，还有气质问题。
夹竹桃的花香犹犹豫豫，
不如广玉兰直接。
我缺乏植物的智慧，对待身边的人和事。
雨天我读自己的诗，坐在椅子上。
椅子是皮质的，有四个
滑轮，能前后左右转动。
仿情诗
客厅旁边的卧室。那种静。古老的、
自顾自的静，类似旧书刊里的花卉插图。
坐在喜悦的人身边，默不作声。“麝香的那种香”
和“浮力的那种漂浮”。我们停下来，有所收敛。
说什么“此刻她是空的”，喜悦也是空的，挣脱了。
樱花之句
看见树上樱花，
想起未经调和的日本，
它的俳句很有意思，比如：
“少纳言早起踏雪，脚印稍不同于以往，
她受了足伤，雪是夜深人静雾起时骤停的。”
有时间、地点，有人和物，这是一般性的
诗的定义：闭眼，无所见之樱花，也可以忽略。
软暴力
听盲人跟盲人谈话，
忽略其相互矛盾之处。
他们描述广阔，因未知而用自身替代，并且延伸
它的一部分。燕子萦绕塔身，螺旋是
不稳定的——纯粹自我的感觉。
我感到累了，有什么松动了。
坐在两棵大树中间，掰弯树枝，
沿着弯曲线，施以软暴力。
身前身后的莫名事物，不是
老的幽灵，也不是给过你身心慰藉的儿时玩物。
穷尽有时
草丛中翻滚的单纯身体，
不含任何意思的单纯动作。
飞是随风赋形，奔跑是扩张。他们是
沙子在手的抓握之下呈现的形态。
猫头鹰的眼睛，定定的，具有孩子般的
天然的说服力（不同于语言的冰雕世界）。
春天的室内植物在挣扎，攀爬如叠床架屋。
慢慢衰老的我，不会有不被穷尽的时候。
去年此时，与罗亮等同游桃花潭
是一团困倦，而非山中月。
直直的，这是我对八月星空的感觉。
我分明醒着，说着话，但哪部分未醒（哪部分？）。
滩涂上，鸬鹚头埋在水中；远处，游船轻如纸叠。
清晨，我们都是无辜的。就像一束粉红在光线中。
从一个方向看，却是一束幽蓝。
（我们不得不用现有的旧器官来感受周围的东西。）
那里，野泳的人一起一伏，仿佛波浪里有一个操纵杆。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