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片断

是不是只有年龄，乘上了白马

不用一日，就能疯跑出一千里的路程。

我要试着拧小

身体里的各式旋钮

或让自己慢慢隐身。

经过岁月的泉流不断分走了我们的

新欢与旧爱

如果泉流倏然回到一个人眼中，为的是

领受

那些原以为不能领受的。

生活像熬制一锅中药——

先煎，后炖，并不断从自身榨取

苦味与杂陈。

又一茬青草暂且覆盖住命里磕碰的缺口了

而我，依旧是那个

远走他乡的母亲。

☉路上的诗论

我怕路上只我一人，也怕

到处是人。

春天每年都会设下一场盛宴，让

花是好花

月是明月。

需要蜜蜂刺破

修辞，大风不停吹走浮云

之上的感情

多年后，一个老司机似乎驾轻就熟了

却依旧辨认不出一小段

分行的路径。

落日又一次，跌倒在路上

落日的沉沦是不是一个人

在道说——无形。

而我总希望心上

没有一棵成竹，陌生的鸟儿整天

在一簇簇新叶里跳来跳去的

……终于，一个孩子

经过了我。他眼里住着我

想要的星星——

不高调，更不闪烁其词……

☉蒲公英

长成了更孤寂

毛茸茸的，一吹即散

我想春天还是不要到来的好。

世界之大，却没有自己的一片

荒野，可栖

一首诗写完了，会不会带走

人世的空空荡荡。

感谢西风不禁，终一天

把我的灰烬，也吹来

吹去的。

☉闰四月

如果此刻

认清了什么，别急着说出来

有些真理，适合

古书卷一样的束之高阁。

做过就做过吧

那些被耗光了的久远心力是我欠世界的

也是世界欠我的。

揣着明白当糊涂的人

只是不想赤裸裸

经过。我相信，消失的事物还在

另一个四月

芳菲着——

如同开败的桃花又开一次

如同一个人

掏心掏肺的样子

如同我，辜负了自己

半生，还要把岁月的冗长、复沓

奉若神明。

☉闰四月

你说你不再玩狗而丧志了——

这个世界

丧失了志向或别的什么的，何止你一个？

庸常的人，不管

玩什么

心里都会长出扯不断的根须，自己

很难把自己，连根

拔起——

我在人群中。

我是人群里的

旁人：那个被涌动的人潮一点点磨平

丧失了面孔的人。

我就此沉醉于丧失。

可如果春天真的来了，我还能不能

独自醒着

走进，周庄的梦里

不用等一只蝴蝶

要等，就等一颗蝴蝶心吧——

它小小的敞开着

那些终于破茧的事物，还没等到

下一个四月到来

就飞进来，又飞出去的。

☉信或落雪

信是空的

我未着一字。

其实我把字都写在你走时

那场雪的坠落中了。

信是空的

但我要写下一个长长的地址。你在哪

并不重要，雪落到哪里

你就会在哪里。

多年后，当你收到这样一封信

你要慢慢的打开它

你要当心

一场更大的雪，从空无一字的白纸上

簌簌，簌簌落下来……

☉木头人

就做个木头人吧

不怒不争不悲不喜不爱不恨

包括不去想你。

柴门虚掩着一半

有大风吹，终于吹落

衣襟上别着的那一朵深情。

我们不过是被神丢弃了的人

不过是风

过来时的一次颤栗和颤栗中的停顿。

“我们都是木头人

不许说话不许动——”

一个时代的游戏，早就结束了

如今让我说我也不说

让我动

我已忘记，活着的真正意义。

☉病中杂感

今夜

我的身体是一架旧风琴面对春天

丢失的手指

所有花开，已无调式。

发烧的一朵，请别在流年短小的衣襟

咳嗽的另一朵

暂且吐出

在人前，难以启齿的一小块淤积。

春花在

身后成片的倒下了

这些年我的身体已抵挡不住春天

走漏掉的一点风声——

于是中年成了

一片长着好几个虫洞的叶子：

除了光线，雨水，雷鸣……今夜

连整个世界都可以穿过去了。

《我的灵魂有些变形》

　　有几日，我呆坐在一面尘世的镜前

　　不当窗，不理云鬓

　　更不故作叹息。人生走到这个时候

　　左手边有行云和流水，右手边有汽车卷起的黑尘

　　还有深夜无限扩大的隐隐恐惧。

　　有几日，我的灵魂有些变形

　　积攒了半生的诗句，仿佛不值得一提

　　灯盏扑朔着，倾斜着，暗淡着

　　我的“抽刀断水”，我的“年来心事”与这个秋天

　　格格不入。

　　有几日，我想宣告休战

　　我想就此，宽容我自己。

　　在那些被看做平常之事的事物中，小心生活。

《大雪之诗》

　　说着说着，雪片就落下来

　　这白色的深渊。

　　——看不到的深，仿佛尘世的

　　伤口。

　　只有我，在白色的包围里突围

　　其实一切都无从改变。

　　最喧闹的时候是最为孤寂的

　　阳光背面的黑色斑点。

　　冬天已，漫过眉梢

　　是的。冬天是我生命永恒的季节。

《采菊东篱》

　　看见的不是南山

　　而是我的影子。

　　东篱之下，那些深埋我的落叶

　　——指尖坠落的一寸旧光阴。

　　从山路这头走向那头

　　我只能听从自己，在料峭里重生。

《落 叶》

　　当我说出“美啊”——

　　有些事物正遭遇一场盛大的凋零。

　　绚烂至极的不是色彩，是夜空划过

　　星的翅膀

　　飞翔，突然地坠落

　　落入幽深的山谷，清冷的泉

　　却没有听到一点叹息般的回响。

　　为何在这个秋天，我总是念起一个人

　　蓬勃的生命

　　始料不及地萎去，在街口

　　风的鼓动下

　　离开这个世界，离开旧日回忆以及知道他的

　　每一个人。

　　这个秋天，我匆匆经过一群离群的落叶

　　他们是美的。

　　他们正用艳红的血涂抹身体

　　送给自己最后一份，华美礼物。

《有些美是不属于你的》

　　无关乎美。

　　月亮可以升至中天，可以在眉梢凝结成薄冰。

　　今夜，我不想成为月下那片暗影的

　　守望者，我不想靠近美。

　　尘世很辽阔。流水的走向很辽阔

　　姿态在水中变换着，只有静止才是真实的我。

　　心里的光芒弥散成灰色的霾

　　我和冬天的风从三行简短的诗里，迅速抽离。

　　有些美是不属于我的，尽管我深爱着

　　一切关于美的事物。

拜谒佛光寺

一
遇到千年前的古寺，油松
甚至鸟鸣
是有福的。
就像遇到车流，水泥，高架桥以外
一颗静默的心。
殿宇前，石阶陡立
这佛的偈语
把我
一步一步，带向高处
带向还没能去到自身的，幽僻之地。

二
领受是需要终身修行的。
来之前
我不能放下的依然有很多
生活杂乱，一大片旧雪
纷沓而来。
所以我抱怨，此刻的树叶过于繁盛
所以我看到，落下的雨水
轻扬如灰。

 三
徽因，人间的四月已过
你在殿宇隔层，见过的那群蝙蝠
欲飞。
一个人
究竟是把诗当成一件古物
还是古物是一首诗。
也对，生命建造的格式塔
应该在制高点。
你用你的一生
深埋了劳顿和疾病
深埋了一只向往美的蝴蝶。
你写诗的姿势，是将开的一朵莲花
你攀缘上白色经幢，用手中的规尺
丈量光阴的姿势
是庄严，慈悲与深沉的责任。

 四
绕经幢三匝。
让落在经文上的灰尘
落在我的身体里；
让刻在石头里的一次祈祷
投下永恒的光影。
我走路时，心是静止的
我发声，群山集体沉默。

 五
庙宇里的木头已经活过千年了
劈山时裸露出的五台绿岩活得更久
这是一枝开在院里的虞美人
短促的一生
所不知道的。
就像我根本不知道古人的功德之心
可以活到永恒。

 六
读到唐人的诗句：一雨太平心
我正遭遇了途中的一场暴雨。
见过的事物和没有见到的
都在深隐之地，生活还在远处
难辨其身。
迎面飞来的雨水打在车窗挡风玻璃上
又碎成千万的雨水
我也是置身天地间的一滴雨
随时领受命运赐予我的境遇。

 七
在这里，一切都是极其老旧的。
我看见的壁画，颜色喑哑
神像蒙着薄薄的灰层
连丁香树也是几百年前栽种的
我摸了摸裂着口子的老树皮
时光纹路印在我手心，很深很深。
在这里，一切却都是身披光芒的。
这些光去到我心上
去到每个人的心上
它不言不语，用最原始的方式活着
这些看不见的光
可以让树上的青核桃泛黄
可以让石头里开出花
也能站立成一道，高高的藩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