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利川知音报形象代言人:李小娟

专栏作家/刘志尚 凉城故事会

最后的丐帮
一
利川县城的丐帮在民国时期统归北门孤老院毛丐头总管,据上辈人说:叫花子的总领毛丐头,其身分可不一般,连县太爷的娃娃也拜在他门下当干儿子,足见他的面子。毛丐头手下的叫花子们讨乞时,有暴露伤残的乞讨;有沿街哭穷叫喊的乞讨;还有卖艺式的乞讨,集体卖艺常有一套特殊的绝活,那就是“打泥神道”。这打泥神道原本是利川城烧黑神的一种仪式,一群人仅穿裤叉裸露肉身,按照端公“跳耍神”的套路一路歌舞为黑神开道。这恰是叫花子们喜欢的乐趣,他们却变了个戏法,一边歌舞,一边抓起稀泥巴相互往身上搭摸,以博得观众的赏赐,作为讨乞的手段。每当逢场热闹之时,叫花儿们上街讨乞,十儿个叫花子唱打起“泥神道”来,另一二人便伸手向看热闹的看客讨要钱物,且专找那穿戴漂亮、衣着整齐,被称为“行市人”的先生、老爷、太太、小姐。对方不给,那讨乞的叫花子向同伙递个眼色,这打泥神道的叫花子顺手从阴沟里抓起一托稀泥巴,不歪不偏打在这“行市人”身上,那一身漂亮的衣着顿时“锦上添花”,又臭又污,“行市人”气得破口怒骂,叫花儿们自然只管打他的泥神道,吆吼声盖过怒骂声。其间也会惹到有头有脸的人物,抓住一两个叫花儿,其余的一轰逃窜,让被捉住叫花儿替丐邦顶罪挨一顿瞎打。此时自然有地方保甲出面调解,劝“行市人”道:“这种叫花儿,你杀他无血,剐他无肉,他哪赔得起你这一身穿戴。你把他打死了还要惹人命官司。”并叮嘱看客往后再遇上这群叫花儿,给点小钱了事。“行市人”只得自认倒霉,放了叫花儿了事。大凡在县城做生意开业的、有红白喜事整酒的,总管首先就要老板封上红包,交总管送到毛丐头手中,毛丐头发话某天某时,叫花子们不得到某街道,某地段讨乞卖艺。否则这般丐邦寻衅闹事,专给面子人家惹事生非找麻烦。
二
抗战时间,据说汉阳人李老板在大东门开了一家丝绸店铺,这李老板虽是外地人,却在县政府司法科有背景。开业前自然要请客捧场。发请帖时,大东门的总管给李老板建言,要给毛丐头封个红包。这李老板却说:“这些叫花儿敢来闹事,叫警察来一顿打就是了。”总管见说不进油盐也就罢了。开业那天宾朋满坐,正热闹时,一群丐邦三五十人,携老扶幼,来到大东门丝绸店前,领头的放了一串“五十响”的鞭炮,一脚迈进大门,高声大喊:“李老板,恭喜发财!”一群叫花子就在大门街口跳起泥神道来。后面的叫花子们蜂涌进了餐厅,三个一桌,五个一席,把个餐厅的酒席全都占了。请来的达官贵人,见了这群叫花子。纷纷避让,李老板这才傻了眼。忙向总管讨教。总管说:“千万请不得请警察来,惹火了叫花儿,抛几砣稀泥巴,你这染污了绸缎哪个买?还是封两块大洋的红包,我到毛丐头那里去一趟,你先让叫花儿们跳啊唱,千万别开席。”总管骑上快马,到北门孤老院给毛丐头递上红包赔了小心。毛丐头把大烟杆递给身边的“二把手”,说:“你去把他们几爷子喊回来。”这二把手扛着大烟杆,有如尚方宝剑。一到丝绸店,叫花子们一见大烟杆顿时规举了许多,二把手大声怒吼:“今天是李老板开张大吉的好日子,你们这群废物还不快滚蛋,看老子的家法!”大烟杆一挥,花叫子们一个个偃旗息鼓,乖乖离开。李老板终于晓得这群丐邦惹不起。
三
1949年10月(农历)利川解放后,县人民政府决定要开庆祝大会。县妇联派干部到城关镇筹备组建工会、妇联,组织大会游行队伍。南下的妇联干部又是文化宣传员,原本是打算在北门街道组织一支秧歌队,北门搬运工会自然也联络了孤老院的丐邦。想不到来了一群叫花子打起泥神道比跳秧歌舞还来劲,很有特色。于是妇联干部干脆就把泥神道作了一翻编排,借用人们常唱的莲湘调儿,取了个不带封建迷信的名字,叫“肉连湘”。县人民政府成立大会那天,叫花子当家作主,毛丐头的“肉连湘”队伍从北门街头跳到南门口,进入教场坝的大会场,出尽了风头。解放后,叫花子中一批年轻人参军,进工厂,一批中年人回原籍分田分房务农,有传染病的如麻疯患者送麻疯院。剩下的老弱者由县民政“五保”,善卖艺的按其力所能及在社会自谋职业,一概不准乞讨。到1958年,利川城基本没有职业的乞讨人员。利川城的丐邦没有了,却给利川留下了一份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肉连响(肉连湘)。
四
我亲眼见到县城里改了行的叫花子有垫脚板、王妥手、陈叫花和王疤眼四人。 垫脚板身材高大,就是有一条腿的脚板像牛蹄子,热天那有如牛蹄的脚板仿佛拆叠式的卷曲着,只能用前脚掌走路,脚上还有五个脚指头。天冷后只能用麻布包着再套半截鞋底。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故称“垫脚板”。垫脚板的搭档王妥手,双手不知为何,总是反着双臂,手不能抬高,最多是吃饭时人坐在桌子边可以用手往嘴里送饭菜。俩人合伙在中山路口卖草药。大凡风湿麻木、劳伤气病者,由王妥手能给人号脉,口授药方,由垫脚板切药配药交买药人带回家泡酒。垫脚板养了一条乌梢蛇,用铁笼子装着,天热时,把那茶杯粗细,长达丈余的蛇从笼中放出,在地上盘溜。垫脚板不时把蛇的七寸抓起,任蛇在他的腰间手臂上缠绕。玩过之后,将蛇放入笼中。王妥手身边有一酒缸,泡有蛇药,凡有被蛇咬的或其家人前来求药,垫脚板用药酒替蛇咬者治疗。王妥手将配好的蛇药交给买药人,收钱算帐全由王妥手一人经管。我上山下乡后回城参加工作时,就再也没有看到垫脚板和王妥手。他俩何时停业,去到哪里都无从考证。1971年,我在粮食部门参加工作,结识了一位县服务公司的采购员,交道打多了,才知道他就是孤老院参军退伍后,分配到服务公司工作的陈叫花。有一回,我到红星餐馆吃夜宵。正好陈叫花送货也到红星餐馆,他端来酒和烧腊猪头肉要陪我干一杯。陈叫花三杯酒下肚后对我说:“我这采购员就靠当叫花儿的那点本事,求爹爹拜奶奶说好话,就是求人家开个后门,批个条,卖点紧俏物资。”他喝了口酒又说:“刘同志你是好人,我找你帮忙买米买面,从来不搭苞谷,这就是给我们服务公司帮了大忙。餐馆卖米饭卖面食,比卖苞谷面面饭,哪利润就大不一样呀!这年头不求人不行啦,要是我当兵时的脾气,老子早就不干这老鼠子进风箱两头受气的差事了。”事隔不久,服务公司新换了采购员,那人告诉我说:“陈叫花跟公司经理吵了一架,被发配到乡下食品站去了。”直到1980年某天,偶然在解放路老米市遇上陈叫花,他热情的给我装烟,指着摆满草药的地摊对我说:“我让大儿子顶班了,我还是干老本行。”我想陈叫花一定是少年时从垫脚板、王妥手那儿学了点配草药的手艺。时下戴着眼镜子,一副老中医的派头拿脉卖药。凭他的那礼贤下士的态度和能说会道的口才,吹得求医人心悦诚服,果然生意挺不错。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陈叫花。王疤眼原是孤老院的叫花子,由街政府安排当环卫工人,在西街打扫街道清洁卫生。看王疤眼那样子简直就是《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王疤眼有个女儿叫秀翠,长得眉清目秀,小学时和我同学,还当过班长。当我们知道她爸是王疤眼后,总冲着她做个鬼脸,说一声:“疤眼像。”气得王秀翠给老师告了状,老师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罚站,并教育我们这是侮辱工人阶级。这可把我们吓住了,再不敢做鬼脸,叫疤眼了。王秀翠因出身好,读完初中就保送到财校,毕业后分配到县副食公司当营业员,能开后门买糖、酒、烟不用票证。比起我们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那真是天上人间。后来听说王秀翠和建南气矿的一位工人小伙恋爱,到了谈姻论嫁的时候,双方约好“五一”节,未婚女婿到岳丈家登门。王家请了厨师在家中办了丰盛的酒席,临吃中饭时,酒席上王疤眼夫妻坐在上位,还请了街道环卫所的主任作陪。这门婿客一到席边,王秀翠便依次介绍主客。当介绍王疤眼就是岳父大人时,那工人小伙子,不声不响,转身出门,大步流星地走了。王秀翠被突如其来的变故不知所措,急忙追去。到大街上赶上那小伙子,问他为什么要走?那小伙子无奈地答道:“你看你爸那怕样子。”王秀翠知道婚事黄了。回到家里,伏在书桌上痛哭。这边王疤眼一下子明白了,直拍打自己的脸说:“我说了不上席,你们硬要我上席.....。”无力地蹲在地上有如牲口般嚎哭。王秀翠闻听她爸的哭号,自己擦干泪水,走出来对他爸说:“为这种人伤心不值得,他看不起我爸,我还看上他呢。”打那以后,凡有人给王秀翠介绍对象,她就说,你让他先看我的爸,不嫌弃咱们再谈婚姻。后来有人介绍一位西藏部队的连长,那连长看过王疤眼后说:“老人家的伤疤是旧社会压迫造成的,我们就是要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表示对王疤眼不但不嫌弃,还要尽孝心。这婚事一拍既成,王秀翠终于找到了如意郎君。
2020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