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风,现为澳门大学人文学院教授,著有《黑夜和我一起躺下》《枯枝上的敌人》《厌倦语法的词语》《大海上的柠檬》《不写也是写的一部分》等中葡文诗集以及《中葡文学交流史》等学术著作,翻译过《在水中热爱火焰》《未来是一个清晨》等译著。获柔刚诗歌奖、昌耀诗歌奖、澳门文学奖等奖项以及葡萄牙总统颁授“圣地亚哥宝剑勋章”。除从事艺术创作外,也为多个艺术展担任策展人。
1
我不惧怕黑暗
黑暗并不总是隐喻
它甚至给我宁静
此时,我渴望在黑暗中独酌
或者安眠
是谁给我搬来喧闹的阳光
就像躲在洞穴里的动物
突然被手电筒照亮
2
我乘高度八万公里的电梯
终于抵达了天堂
却看见一纸公告:
内部装修,暂停开放
3
想起一部西班牙电影记不起片名
只记得两小时的银幕
溢满西班牙情欲的阳光
阳痿的魔术师丈夫
在黑夜深处流下悲伤的眼泪
偷情的妻子
却用玻璃瓶收集丈夫的眼泪
去做一个波涛翻滚的水床
4
无须用疼痛的汇率兑换快乐
无须用伤口的望远镜眺望风景
早晨的太阳无须在床上昏睡
时间无须长得越来越像医生和护士
健康的爱情
无须天天验血
5
收到你的来信
心存惶恐
纸里包着火,我戴上手套
从火中取出一颗栗子
6
用了六十年的脸
已用成面具
7
大海里有一个鱼缸
浴缸里有一条金鱼
一个声音不停地重复:
这就是你的生活!
8
在殡仪馆,我看见
一个孕妇也在默哀
这稀释了我的悲伤
这加深了我的悲伤
9
一把斧子躺在地上
就像一个睡去的孩子
安静地
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只有在举起来
砍向一颗头颅或者一棵树的时候
斧子才是一把斧子
10
孟德斯鸠说:人在苦难中
才活得像个人
其实恰恰相反,不知有多少人
在苦难中活成了动物
也许,孟德斯鸠所理解的苦难
和我所理解的苦难
并不一样
11
眼泪的配方,需有一截流水
但悲伤,或者快乐
要溶解多少盐
才能制造出合格的泪水
泪水,记住多少难忘的时刻
要积攒多少重量
才会夺眶而出
漫过身体,加深大海的蓝
而你,曾把一截流水
装进旧瓶子
当成新酒向我出售
12
大海上,几只骆驼漂浮着
正在腐烂
它们奉命从沙漠来到这里
学习游泳
13
每天晚上从窗外向外望
都会看到那盏街灯
按时点燃自己,照亮別人
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了
它一定是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骑着电线杆
向没有黑夜的地方奔去
14
女儿,就这样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
你来到这个世界
你好像知道
我必须永远爱一个人
然后死去
15
整条河流
整个大地
都被放在了手中
他把大地和河流
糅合在一起
摔打,揉捏
最后,他选择最贫瘠的部分
塑出观世音的慈颜
《在圣玛丽娅医院》
从白色的被单中,你向我伸出一只手
它修长,枯干,涂着蔻丹的指甲
像梅花,把冬天的树枝照耀
这些指甲,这些花,你一次次剪掉
又让它们一次次怒放
它们,位于你生活和身体的边缘
但总是这么洁净,这么鲜艳
哪怕在这所
和国家一样混乱的国家医院
抓住你的手,感到褐色的血管隆起
血液蠕动,从红色的指尖折返
记得你在书中说,在死亡的肉体中
指甲是最后腐烂的物质
《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在德里加海滩,大海
不停地翻滚
像在拒绝,像要把什么还给我们
我们看见光滑的沙滩上
丢弃的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我们嘿嘿一笑,我们的快乐和悲伤
越来越依赖身体,越来越需要排泄
光滑的沙滩上,有我们丢弃的
酒瓶子、针筒、卫生纸、避孕套
但大海真的不需要这些东西
甚至不需要
如此高级的人类
《福马林中的孩子》
在病理室
看见你坐在福马林中
冰冷,浮肿,苍白
却没有腐烂的自由
嘴唇微微张开
还在呼唤第一声啼哭
紧攥的小手
抓住的只有自己的指纹
你没有腐烂的自由
你让我对生活感到满足
呵,自由,腐烂的自由
我毕竟拥有
《卡洛斯》
平时,他们被生活的沉闷所窒息
只有在此刻
当他紧紧地抱住安娜的头
才会低声说出:爱,还有死
仿佛死,是爱的极致,是天堂的阶梯
床单濡湿而凌乱
像海浪,又像是狂风
他们继续航行,或者飞翔
哪怕它们的终点
都属于大地
《治愈》
鸟儿已经夭亡
但我还保留著笼子
保留著鸟儿
曾经生活的那片天空
为了治愈那片天空
我渐渐代替了鸟儿的位置
狼来了
狼来了
羊们都没有跑
他们停止了吃草
排成整齐的队列
像一垄垄棉花
狼嚎叫一声:
天气真他妈热!
所有的羊
都脱下了皮大衣
老马
习惯了车把式、行人和汽车
也就习惯了不再奔跑
毛皮像一块黄昏
肮脏、松弛,已接近黑夜
金属的马蹄
使没有草的路更加漫长
我坐在县城嘈杂的小酒馆
望着你用尽力气低下头
把大车拉上斜坡
却不懂用你的语言说一声:
老马,进来喝一杯吧
阿姆斯特丹
驱车来到阿姆斯特丹,已近子夜
性都的名声,让街灯变得暧昧
甚至旅社老板的表情也像一滩精液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我来说
窗外,河流泛起清晨的反光
天空阴郁,在梵高纪念馆
向日葵折断阳光,在花瓶里成为姐妹
夜空扭曲,在月光中受孕的麦地
卷起疯狂的波浪
从画家忧伤的自画像中
我拎出一只滴血的耳朵,回到街上
发现阿姆斯特丹
人人都有完整而红润的器官
残荷图
——在澳门艺术博物馆观八大山人画展
逃避风雨,你把自己研磨成一团团墨,
泼洒出去,满纸都是天昏地暗,
都是故国披头散发的痛哭……
这锥心的苦痛,只能是徒然,
只能折磨自己,
只能折磨满目的荷花,
你用枯笔摧残它们,直至残枝败叶……
孤鹰、残荷、枯枝……它们不知道
这大好河山,已多少次沦为故国,
已被多少颗落地的头颅,砸得满目疮痍。
而你,为什么
不画出一把刀、一把剑?
你泼抹的墨色中
为什么从未逼出一滴鲜血?
我在中国见到梦露
1974年仲夏的某日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
我悄悄打开手中的美国杂志
它由K同学身为外交官的爹
冒险从国外带回
封面上的梦露
正在向一个十五岁的中国少年微笑
纯洁、无邪、性感
(我打赌,“性感”这词儿不是中国人的发明)
如明媚的阳光
猛然把我照耀
我也向她微笑
我贪婪地打量她被春风掀起的白裙子
我好奇地想知道裙子内部的秘密
我可以喜欢梦露吗
我可以喜欢如此美丽的美帝国主义吗
我向美利坚致敬
我向伟大的美国人民致敬
他们仅用几代人的基因
就培养出旷世的杰作
1974年仲夏的某日
这一天也许平淡无奇
没有天才诞生,没有伟人辞世
但对我来说是多么难忘
在中国
在北京一条灰暗的胡同
我见到了梦露
我的梦想改变了轨迹
我的青春喷着鼻血到来
枯枝上的敌人
天空像一场失败,一下子
就暗淡下来
豢养的孤独,像打手
在形骸里摆好了姿态
一场悬殊的博弈,只能自取其辱
手留下的不是手
是沾满血迹的手套
让身体折磨身体
以此来获得心理学的意义
狼藉的星辰,不过是石头
是虚无的重量
外面,风把枯枝一根根折断
这细碎的声响
仿佛敌人,在人间节节逼近
大海上的柠檬
我要了一杯红茶,你拿来柠檬
问我要不要加糖
我不喜欢加糖,但喜欢柠檬
在阿尔加维,我们坐在树下喝茶
树结满了柠檬和鸟鸣
水太蓝,你把一个柠檬扔进了大海
此刻,只有风坐在我的身旁
不停扯我的衣衫
树叶喧哗,如波浪翻卷
我看见,一个柠檬向我漂来
整个大海
没有加糖,只有柠檬
只有一个柠檬
写在水上
——在岳阳重读《岳阳楼记》
我一路两眼酸疼,走进岳阳
所见处处朦胧,但何处有诗?
洞庭,一湖的眼药水
是否可治好我的眼疾?
而在我的瞳孔深处
有人在撒网,在捕鱼
或者,是在打捞一具尸体
二十一年前,我登临岳阳楼
目击一个不喝农药的妇人
纵身跃入湖底,也许
只有湖水是至善者
负责养育,终结与埋葬
而我,与七嘴八舌的游人一样
是目击者,是旁观者
是石头的堤岸
是死的句号,扩散的水纹
我用湖水净眼,向湖面望去
却看清那打鱼人
头戴竹笠,一身布衣
使一根竹篙,在水上写字
一遍又遍地写
那篇不朽的《岳阳楼记》
西湖记
1,
细雨在湖面撒着硬币
而西湖已有福布斯的财富
绿色的保险箱里
收藏着玉镯、钻戒、银钗、金簪
那双三寸金莲的绣花鞋
已被浸泡至可以私奔的尺寸
一块早已脱离手腕的浪琴手表
静止于23点33分:绝望的爱情
酿成一桩命案,而警方尚不知情
但在楼外楼的包厢里,情人们依然在谈情说爱
只有一条鱼在水中哭
它痛着,剔净身上的肉
只留下一根寒光闪闪的刺
它以醋为敌,以厨子为敌
以食客为敌
它拒绝以“西湖醋鱼”的名义闻名于世
2,
难道死有这么浑圆的乳房吗?
莫非苏小小并没有死去?
是的,她没有死
一个青楼女子也可以不朽
比大多数人更为不朽
而这,只是她追求过她想要的生活
她活着,在时代的车水马龙中活着
以自己的方式活着
她屏蔽了周遭的喧闹,她推开攒动的人头
她站在自己的乳房上
向着远方眺望
然后独自坐在安静下来的西泠桥畔
阅读刚刚得到的一本书
——《安娜·卡列尼娜》
3,
我和这熙熙攘攘的游人一样
都属于人民
就像西湖也属于人民
但我们的面目敷着雾霾
不如小面额人民币上的人民面目清朗
那么,就让我在这清晨的画布上
我把我自己,以及我周围的人民都画得好看一些
画成散点透视的风景
重要的是删繁就简
最后,我和人民还是退出了画面
只剩下西湖
我想,西湖也厌倦了天天的一日游
他想单独静处一个时辰
就像一个留白
留给一截没有被钟表标记的时间
4,
三潭印月,但还是苏轼的那轮明月吗
我裸身潜入湖水,捞月
我把月亮放在镜子里
用水银把它擦拭,把它辨别
最终,是要辨认自己
苏提上,绿树生烟,东坡先生青衫飘逸
疾步向我奔来
手里举着一把铜镜
5,
傍晚,我和西湖对坐
中间,一杯龙井翩舞,却无关愉悦与忧伤
湖说:我不是眼泪
我根本没有泪腺
说着,他腾地一声站了起来
向着天空跃去
这一次,他不再轻歌浅唱
一千万吨的西湖,化身巨大的飞瀑
从天而降
呼啸着从天而降
6,
西湖上面的天
是西天吗?
那么,请让我用这里的云洗面
请让我用这里的水净身
哪怕洗出一身淤泥
我也欢喜信乐,不生疑惑
7,
大运河,是帝国的动脉还是静脉?
我坐在舒羽咖啡馆,看着蒙蒙细雨中
一条运煤船驶过
但我不知道一块块黑暗是如何被矿灯照亮的
一条运粮船驶过
但我不知道一茬茬收割后的土地有多么贫瘠
一条满载建筑材料的船驶过
但我知道幻想安得广厦千万间的杜甫并不是时代的建筑师
一条铺着席梦思的龙床漂过
隋炀帝与他的嫔妃依旧在床上缠绵云雨
大运河流动着
裹挟着混浊的沉重缓缓地流动着
帝国的血脉
渐显栓塞的征兆
它需要一个疏通的支架
当然,要用国产的
在成都
连绵的阴雨天气
有些人在忧郁,有些人在愤怒
那就煮沸红彤彤的火锅
去打通
所有被压抑被结扎的器官
而我,面对一锅红彤彤的革命
畏怯不前
把一双筷子搭成梯子
伸向了鸳鸯
粉白的藕片浮滚
我想到被油腻的手把玩的三寸金莲
生于斯的画家也在抱怨天气
他用积攒在身体内的阳光
画着花园里的一朵朵玫瑰
那是谁?以玫瑰之名言说:
其实,世界上只有一朵玫瑰
在何多苓艺术馆前
一只兔子屈身坐在细雨中
像罗丹的思想者
代替我思想
而我思想的重量
是否会超过
一公斤红萝卜和两把青草?
只有培育基地里的熊猫最快乐
一天二十四小时
它们用十二小时啃竹子
管理员告诉我:圈养熊猫的寿命
比野生的长三分之一
来到这里,不能不见杜甫
在草堂,他身披蓑衣在芟除杂草
他没有展示他新写的诗作
也没有告诉我
这占地三百亩的园子
是如何逃过了土改的清算?
又如何逃过地产商的觊觎?
在众人齐声歌唱的夜晚
我宁愿选择“习静一涧水”
在和一茶涧
我看见,如此微小的茶杯
也映出我满面的岁月
女主人斟上珍藏的“豆蔻年华”
而百孔千疮的身体
把它过滤成一条条乌龙
鼓浪屿诗歌节
柏拉图不喜欢诗人,把他们
逐出了共和国
如果他们被放逐到一个海岛
比如鼓浪屿,又会怎样?
他们穿行于游客之中,看不出
有何特别之处
他们写出的词语,汇率比不上
官员的陈词滥调
他们的愤怒
被风中的树枝压得很低
木棉花已经落尽
而舒婷的橡树在哪里?
根本就没有橡树
诗人依靠虚构和想象
才能活到今天
但饥饿时,他们看见了橡树
它结满了木瓜
餐馆处处,民以食为天
暮色中,教堂敲响“主是个好牧人”的钟声
但羊依旧吃草
吃肉的依旧吃肉
而钢琴没有弹奏大海上的风暴
那么,在水上画一双芒鞋吧
或者半夜听诗人高亢的歌声:
“我第一次死,却忘记了带钥匙和钱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