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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届中国诗歌节·2020·1101—07·成都·重庆
关于“想象”的想象——当代诗歌创作的一种思维方式与审美方式
蔡世平
诗刊社约写一篇“巴蜀文化·传统资源与新时代创作”的发言文字,限期交稿,遂使我想起2019年写的一首南园词:
定风波·想象
遥望森森古象群。川江蜀岭野风生。谁有心思埋象骨?黄土。留与拓荒想象人。
想象原来真有象。歌唱。天山不隔海潮音。近来象化烟波态。争睐。剑南河畔草青青。
词前有小序:“古蜀地多‘象’,象身躯伟岸,威风凛凛;人矮小体弱,常无力降服外物,因此心慕其象。后来象消失,先民怀念象,观其遗骨想‘象’的模样,遂有汉语‘想象’一词。华夏文明生姿生彩,‘象’功不小。”有了这背景资料,词就不难理解了,唯下片四句需要作点说明。“烟波态”一般是讲美女的神容姿态,因为四川出美女嘛!“少不入川”嘛!大概男人天生就有这爱美之癖吧。所以“争睐”,大家就争相来看蜀地的美女,果然所传不虚:“剑南河畔,草色青青”,你看成都大街小巷不尽是美女嘛。“剑南河畔”,“草青青”,当然是借代,是隐喻。我写这词的时候,其实还在北京通州家里的窗子边,一边写着毛笔字一边观赏城铁八通线上穿梭着的火车呢。这如云的巴蜀美女当然也是得益于“想象”而想象出来的哟。

我们知道起码在商周及更早的时候,长江流域和四川盆地是亚洲象的温馨家园,它们成群结队地,威风八面地活跃于广袤的蜀地山川水泽之间。成书于东晋时的中国西南地方志著作《华阳国志》记述其蜀地物产,特别提到了大象。《山海经·海内南经》有“巴蛇食象”之说。《山海经·中山经》说,“岷山,江水出焉……其兽多犀、象。”《国语·楚女》中也有“巴浦之犀、犛、兕象,其可尽乎”的记述。三星堆出土的 67 根象牙和金沙遗址出土的数吨象牙,更是以无可辩驳的事实证明古蜀地多象。蜀地先民以象为伴,仿佛有了象就有了风光感,就有了安全感,他们视象为神勇的吉祥物,就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了;后来象消失,蜀地先民好寂寞啊,他们怀念象、“想象”,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古汉语也有“想象”一词,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的《列子·汤问》:“想象犹无心也。”《楚辞·远游》∶“思旧故以想象兮,长太息而掩涕。”这里是指“想念”,是无尽的想念而生发出来的一种飞腾之象,与现代汉语“想象”意义不同。
“想象”用“象”而不用“像”,可以战国末年《韩非子·解老》的话解:“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也,皆谓之象也。今道虽不得闻见,圣人执其见功以处见其形。”三国时王弼《周易略例》“明象”篇说:“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上面两位古之贤哲的话,今天四川诗人、学者蒋蓝先生有很清晰亦很精彩的解读:“正是由于很少有人见到活象,古人只好通过获得的象骨、象牙来想象、复原活着的大象……想象出的虚象,就是意象。此时的象,不再受具体形式控制,有点接近“盲人摸象”,成为了消失的大象留给人们的灵魂造影……言语与象,仅仅是认识事物的载体或媒介吗?也许个中还有一个地缘的根,深犁于我们的语境。”(蒋蓝∶《想象之象》刊《中国民间汉语诗歌〈圭臬〉创刊号》)
今天讲“巴蜀文化”“传统资源”,我说这“想象”一词,应是最早的“巴蜀文化”之一吧,同时也是“巴蜀文化”对中华文明的最早贡献之一吧,当然可算是文化的“传统资源”了。这么好的文化“传统资源”,用蒋蓝先生的话说,是要好好的开掘、利用,“万不可‘得意忘象’哟。
”古之蜀人“想象”创造了巴蜀文明,给我们以启示。那么,今天的诗人可不可以也借借灵山之石,来敲开头脑中封闭着的艺术之玉门呢?换言之,就是如何发挥“想象”之“伟力”,写好当代诗歌。这无疑是值得诗人思考的,今天仍然有讨论之必要的话题。
近些年来,我老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就是觉得今天诗人的想象力大不如古人。古人的书读得没有我们多,可是诗却乎比今人写得好。你看两千多年前的屈原就写出了《天问》,一口气提出一百几十个问题,这些问题到今天仍有科学的认知价值,有的今天也没有得到科学的确解。李白能想象“白发三千丈”、“黄河之水天上来”,今天的诗人就不会这么想,既便想了怕也不敢这么写,怕什么?怕人说你疯子、脑瘫诗人。
今天我们一些诗歌写作的想象力贫乏,或是想象力退化,应是一个不会有多大争议的事实。读诗不能使人提神、振气,皆因想象力缺乏所致。细细考察分析一下,就会发现大致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个是想象力被“传统”局限了。古人很重视学问,作诗讲究有“出处”,要在前人的诗句里,前人的典籍里找得到依据,要让读者知道你的这些个句子是从哪里哪里来的。古人通过这样的写作来提高诗人的学识水平和知识涵养,这当然没有错。但问题是后来的诗人把它当成诗词写作的金科玉律,不二法门,这就需要深思了。我说学问是一代一代人创造出来的,不能创造学问的诗人是平庸的、没有出息的。人云亦云的文学创作还有多少价值呢。传统是要被激活的,“活”着的传统才会对当代创作起作用,也才会获得创作的想象力。你看我们自从有了“嫦娥奔月”的神话故事后,诗人就来来回回,不知疲倦地穿梭往返于家乡与月乡之间,却很少看到能像科幻作家和好莱坞影视作品那样,把宇宙折腾个遍。这是为何?因为前人没有拿出可供参照效仿的太空写作“模版”。“嫦娥奔月”一方面扩充了诗人的想象,但另一方面似乎也局限了诗人的想象。
第二个是求“真”求“实”,限制了诗人的想象力。一些诗歌写作者不大明白“现象”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之间的区别。往往不能透过表层的“现象”真实,看到事实上的“艺术”真实。也就是像毛主席说的“不能透过现象看本质。”他们看得到的是“美女”人前的笑容,看不到的是“美女”偷偷流着的泪水。这一点,是区分作品高下,也是区分诗人高下的一个重要标识,虽然不是唯一标识。《红楼梦》的不朽魅力也就在这里。当然,我不是提倡诗人都去写“泪水”,我是说诗人的写作要尽可能逼近事物的本质,不能一见到什么就匆忙下笔,匆忙捧出“成果”来。这种“小聪明”模式的写作,其结果是自己偷偷乐了一阵子,可读者连一阵子也没有乐起来。总之,缺乏深度思考是时下艺术创作带有普遍性的问题。
许多时候,“艺术”是被“现象”遮蔽了,或者说被“现象”消解了、降低了。诗人的才华也是被他得意的“现象”冲淡了。今天的诗歌一般化的作品多,有份量,有洞见力、穿透力的作品少,其部分原因也许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第三是“见多识广”,一定程度上“挤占”了诗人的想象空间。这话似乎很没有道理,怎么知识越多反而想象力越少了呢?这不是瞎扯嘛?有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没有道理也是道理。
我们知道,人的观念世界是由知识和想象构成的;当然,诗也是由知识和想象构成的,空有想象而没有知识(常识)垫底,是肯定写不好诗的。通常情况下是知识越多想象力越丰富,但也不尽然。因为“诗有别才,非关学也。”有些个诗人自以为学问大,见多识广,什么事情都能讲出个道道来,久而久之就会对身边的世界失去好奇心、吸引力,这时候的知识就会挤占诗人的想象空间,不知不觉诗人的“惰性”也随之滋生,而想象的“惰性”恰恰是创作面临的最大敌人。

再有一个情况是,诗人也是社会中人,与常人无异。文明的时间长了,知识积累得多了,社会的思想行为规范也多了,诗人往往遵规蹈矩,自觉不自觉地让理性占了上风,而诗恰恰是不能太理性的。今天的诗歌,特别是旧体诗歌说理的成分比较多,塞了很多知识、学问、道理在里面,正确当然是绝对的正确了,但就是不能让读者获得阅读快感。创作其实是不能太讲道理的,有时侯创作的“蛮不讲理”,可能就是艺术的“蛮有道理”。
对于艺术创作来说,是知识重要呢?还是想象更重要呢?如果从现在的诗歌写作现状看,似乎想象更重要一些。因为想象可以使人越过现有的知识边界,获得更为广阔的精神生存空间和艺术扩开空间。这种自由的精神空间才是诗人驰骋的广阔天地。如果论掌握的知识,整体上看,是古人比不上今人(当然单个比,古人也有很多超过今人的);可是论诗词作品呢?整体观之,却是今人比不了古人(当然单个比,今人也有很多超古人的)。这样说不是要证明知识越多、见识越广,就越写不好诗,我不是这个意思。知识和学问对于诗歌写作来说从来都是重要的。要知道,古时候的优秀诗人,绝大多数是知识分子,他们都占有了当时最好的知识资源,因而写出了那个时代的优秀诗篇。
我要说的是,今天的诗歌写作者不可以在已有的知识面前沾沾自喜,固步自封;更不可以被现有的知识局限或者说挤占了诗人的想象空间,而让想象退缩在一个狭小的心室里。正确的做法应当是,站在思想和知识的前沿地带,作想象的极限运动。想象是诗歌奔涌的河流,唯其奔涌才能使诗歌生生不息。想象是诗歌的羽翼,想象飞起来,诗歌才会飞起来。今天我来到川西平原,似乎觉得古蜀地那一群大象正向我飞奔而来,它会给我怎样的发现与惊喜呢?
2020年10月16日 北京

作者简介
蔡世平,知名词人、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常务副院长,中国国学研究与交流中心特聘专家,中国当代诗词研究所所长,中国楹联学会顾问,鸿雪诗词总顾问。主要作品集有:词集《南园词》《南园词二百首》《21世纪新锐吟家诗词编年》、楹联集《南园楹联》、散文集《大漠兵谣》、诗论集《中华诗词现代化散论》。因《南园词》创作,引发“蔡世平文化现象”,评论、研究与赏析《南园词》的专著有《南园词评论》(李元洛、周笃文、王兆鹏等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旧体词的当代突围——以蔡世平南园词为例》(王雅平著,中国青年出版社2015),《南园风景——蔡词赏析》(何文俊著,线装书局2012))。
鸿雪诗词总顾问 蔡世平
总编 徐吉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