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 忆 母 亲
张笃胜

我的母亲去世于17年前的重阳节,九月初九既是她的忌日也是她的生日。母亲去世以后,每年的重阳节我都要到父母坟前祭奠。庚子秋重阳日黎明时分,由三妹驾车便和我及小妹前去60里外老家东边的山丘上的墓地拜祭父母。这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给了我些许时间,让我去静静地追忆母亲……
我的母亲姓牛,名讳长兰,出生在一个丘壑纵横的贫困(的)山村——淄川黑旺东井村。我有四个舅父、四个姨母,母亲排行第六。其实我母亲的生日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母亲说她的父母在她10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相继去世了,只是听我的大舅父说她的生日大概是在1929年的秋末。20岁的母亲嫁给父亲以后,村生产队热心的老会计说没个确切的生日以后不方便,就根据母亲大概的记忆,将重阳节指定为她的生日。
(我的)母亲是一个极普通的不善言语的小脚农家妇女。由于我父亲退休之前是个上“三八”班的兢兢业业的煤矿工人,每天都要在井下工作10多个小时,每年都要从矿上挣得一个先进生产者抑或劳动模范的奖状悬挂在老屋迎面的墙上,所以那个时候家里的家务及生产队分配的农活,就成了母亲事必躬亲的职责。母亲一生都是忙于家务,除了因病去城里住院以外就没出过远门。
母亲生育了五个子女,我是唯一的男丁,我有两个姐姐两个妹妹,五个子女之间的年龄依次都是相差五岁。家庭生活最困难、人口最多的那段岁月,六、七口人的家务可不轻松,记得母亲天天在院子角落简陋的厨房里忙里忙外,张罗着一日三餐的饭食,每隔两三天就要在老屋西边窗户下的石磨上磨一大盆玉米糊糊,然后去厨房生火添柴摊煎饼,被灶烟熏得本来就有眼疾的眼睛泪流不止。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眼睛一直都是红红的——这是我难以抹去的永久的记忆!
母亲是个既节俭又爱整洁的人。我小时候家里住的是小且矮的向阳的土坯草屋,屋前后及东侧墙壁上共镶嵌了四个木格子窗户,院门则是父亲用木条和荆棘编制而成的简易柴门,黄土压实的绿树成荫的院子倒还不小。母亲每天总是把屋内屋外以至柴门外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土屋的窗台上还总是搁几小盆鸡冠花或者秋菊之类的小花。每年除夕前,母亲是一定要把木格子窗户换上洁白的窗纸和大红的窗花的,并且每个窗户上还要用窗纸卷制一个小小的卷帘窗口,以便随时观望院子里的情景。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母亲乌亮的头发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衣着总是整齐洁净,尽管穿着有点陈旧甚至是带有补丁的衣服,也给人一种简朴得体的感觉。我们的穿着母亲自然也是不让有半点脏污的。现在我们都保留着爱整洁的习惯。
母亲特别能吃苦耐劳,别看她身体单薄又裹着小脚,粗活累活她都能干得来。上世纪农村分田到户的年代,正值我和妻各自上班之余拼自学捞学历的时候,常常因此耽搁了责任田里的农活。年近花甲的母亲总是瞒着我们,天不亮就不声不响地独自颠着小脚跑到四、五里地外的责任田里,把一大片耕地收拾得井井有条,令我惊叹之余感到内疚。她吃苦耐劳的这种韧性传给了我,使我得以像父亲一样在条件艰苦的煤矿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
母亲慈眉善目的相貌恰好显露了她温文尔雅的天性,她特别呵护甚至溺爱孩子,不愿让每个孩子蒙受委屈,对待我们就和对待所有人一样,总是和声细语。记得我10岁左右的时候,两个姐姐每天要早出晚归地给生产队做农活,妹妹尚小需要照看,我自然就成了母亲料理家务的助手。磨玉米糊糊是家务活里最累人的力气活,一个人推石磨是相当吃力的,更何况是母亲这样的小脚女人,于是母亲说石磨上拴个蚂蚱也是管用的,就让我寅时起床帮她推磨。记得有一天凌晨,母亲轻轻地在我耳边说:“该起床推磨了。”我正值睡不醒的年龄,实在太困就又睡过去了,等我醒来天已大亮,从老屋木格子窗户的卷帘窗口向外瞅去,母亲早已磨完糊糊到厨房摊煎饼去了,即使这样母亲对我也不会有半点责备。她对自己的每个子女都是这样,宁肯自己吃苦受累也要尽力呵护着我们。她的这种宽厚的特质完完全全地遗传给了我们,宽以待人也成了我的秉性。
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也小有聪明。我们小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那时我和妻正忙于加班加点的上班和学习,所有的家务及照料孩子的职责还是都落到母亲身上。小女儿自幼学习认真且性格倔强,晚上做不完老师布置的作业就哭哭啼啼不肯睡觉,并且寻着法儿给祖母出难题——说老师布置的语文生字默写作业须由家长在一旁提问方可算数!父母不在身边,祖母便成了孙女唯一的人选,这着实难坏了母亲,母亲说:“我不识字咋给你提问?”小女儿道:“那我就先教会你,然后你再给我提问嘛!”如此数年下来,母亲居然学会了几本书上的汉字,再后来竟能马马虎虎地读书看报了。如今小女儿读书已经读到博士,或许与祖母的“提问”也有关系吧?
母亲的性格也有倔强的一面,纵使天大的事情,宁愿自己忍受也不屈求别人。我小妹出生的那天,母亲照例是和常人一样忙里忙外地料理家务,不曾有片刻的停歇。后来她每每提起这件事情,总是絮絮叨叨地埋怨父亲不知道心疼人,就连生孩子这样的大事,都没有听到父亲安慰她的只言片语,但母亲仅是说说而已,因为她也知道父亲是非常疼爱她的,只是父亲的天性也和她一样不善言表。

母亲自幼命运多舛,先是父母早亡无依无靠,后是多种病痛折磨了她大半生。从我记事起,一种胆结石病就常常让她痛不欲生,记得她每年发病至少三次,一次是春节前夕,另外则是麦收和秋收秋种农忙之时。因为除夕前必须备足春节以后半个月的菜肴,以备招待七姑八姨的众多亲戚来客,这可是事关颜面、马虎不得的大事;农忙之时则要早起晚睡家务农活两不耽搁。过度的劳累必定会诱发她胆结石病的发作,当高烧、剧痛袭来的时候,母亲总是咬紧牙关不肯出声。母亲是在父亲去世四年后因胃疾病故的,病危的时候也始终不肯离开她安居一生的老屋,即使被病魔侵噬得日渐消瘦,也从不向家人述说她的痛苦,只是不断地念叨着子女们的艰辛。
……
九九重阳未赏菊,却思芦花挥不去。虽然母亲离世多年,但是我对母亲的追思却与日俱增,那种失去母亲的痛,那种无家可归的孤独,那种没能倾心竭力在母亲膝前尽孝的愧疚,那种如落叶般随风飘零的失落交织着、充斥着我空荡的心田。世间最大的痛莫过于失去母爱!
离开父母的墓地,我们兄妹三人走出山丘的杂木丛生的密林,辰时耀眼的阳光,已经把东边黛青的山峦抹上一片一片的金色,西边则是一条崭新的通往老家——河东村的乡村公路,那宽阔平坦的路面早已淹没了儿时的足迹。
2020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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