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之事,岂偶然
作者:段熙曾
这其实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但每每说起,我总是心有戚戚焉。
十数年前,老家小北冶村在整修被雨水冲毁的路基时,意外发现了两段残碑,碑文尚余"冶之事,岂偶然"等数行苍劲古朴的楷体字。喜出望外的村领导如获至宝,遂将这一"重大发现"上报,在传媒单位就职的我,理所当然的担当起报道责任,虽然未能做到电视上有像,但报纸上见字,广播里有声,也算不负村托。后来,史志办的尹承乾主任还组织人手拓碑,使带有墨香的残碑拓片,堂而皇之地摆上了有关部门和人士的办公桌,算是为佐证莱芜的冶铁史又增添了一份碑文史料。
其实不用专家考证,凡是上点年纪的村人,一眼就能认定这一断碑就是毁之已久的村古冶铁碑的残存,我亦分明记得,一九七零年底参军入伍离开村庄时,那重比我还高出许多的碑碣,还完好无损地矗立在冬日裸露的土地上,我曾多次在这块田里劳作过,瞩目过它伟岸的身影,抚摸过它斑驳的躯体,它的碑额上是一行村人们都认不得的拳头般大的阴刻篆字,碑文是正正规规的方形字,金钩铁划,字字如鼎,那时的人们不知文物为何物,更谈不上有任何的文物保护意识,但却都知道此碑颇有些来历,就连它周边的土壤也与别的地亩不同,尽是些炉灰、矿砟,地表存不住水,村人们从别处取土覆盖其上,种上庄稼,春播秋收,年复一年,或多或少,总有些收益。碑在地里常年累月站立着,像哨兵一样忠于职守,看护着庄稼一茬茬收割,也目睹着村人一代代变老。但不管丰年歉年,地与碑和谐共存,人与碑相安无事。
我当兵的驻地在陕西耀州,有次到西安城出差,有幸参观碑林博物馆,那里面的石碑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古碑为文物,并立马由此及彼联想起村里那重高矗于炉砟地的冶铁纪念碑,它虽不能与之媲美,但也算得上历史悠久,饱经沧桑,切不可小觑,我不禁为村里有一重古碑而窃喜不已,不仅如此,我当时还得寸进尺,脑中浮现出村庄周边那柏木参天的姓氏族林中的先人坟头墓碑,它们的阵容分明就是一处处碑林博物馆嘛!特別是我们段家林,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占地十数亩,墓碑林立,甚为壮观。记得小时跟着爷爷去上坟,我总是在墓地里绕来绕去数碑玩⋯⋯我当时在古都西安边参观碑林边有所思,似乎还生出点小得意:有毛不算秃,故乡毕竟也和文化沾点边,总算有点文物之物嘛!然而,这种得意之感不久便被骨感的现实击得粉碎。一九七四年麦收时节,回村探亲的我惊讶地发现,那肃然的一片片族林觅之不见了,那挺拔的一截截光洁如镜的坟碑寻无踪影了。见我惊谔,有村人向我指点迷津:"今春上才变成这样,响应上级号召,移风易俗,人死了实行火化,平了坟头种庄稼,多打粮食,不能让死人和活人争地。"我问那墓碑呢?那可是好几辈子先人的呀!"砸了,全砸了用来垒堰了"。回话者语调平静,听不出有丝毫的惋惜之情,话中似乎也含点得意的语气,其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特别是在当时的形势下,我无语了,不用再问,村西头那块具有数百年历史的明代冶铁纪念碑,肯定难逃厄运,结果不出所料,它甚至连修堰的资格都没有,直接被乱锤砸毁,踩在了路人的脚下。
"冶之事,岂偶然"。地处鲁中的济南市莱芜、钢城两区,带"冶"字的村名、地名可谓多矣,大冶、小冶,南冶、北冶,铜冶、铁冶⋯⋯凡是带"冶"字的都或多或少与"冶之事"有关。这里地处泰山余脉,有着丰盈的矿藏资源,尤其是冶铁矿,遍布各地,储量属华东之冠,这是冶之事产生的重要成因,应该说,如果没有资源,就没有这里的冶之事一说,"冶之事,岂偶然",这个命题分明是成立的。其辖区内采矿、冶炼历史悠久,冶铁遗址星罗棋布,据史料记载和考古验证,至迟在商代,这里已经开始铸造青铜器,春秋战国时期,其冶炼技术炉火纯青,已达较高水准,并形成一定技术规模。春秋此地为嬴邑,是秦皇祖源地,汉代生产的"嬴铁"就著称于世。北宋时成为名扬华夏的冶铁中心,朝廷在此设专营冶铁机构一一莱芜监,辖"三坑十八冶",冶炼规模高居全国首位。现存于岱庙天贶殿前的铁帑和蒙阴县钟山寺的金代铁钟,就是古代莱芜冶炼技术的杰作。不过论规模成就,今远胜于昔,如今这里已是当代中国名列前茅的钢城冶都,三大现代钢铁集团鼎然而立,年产量逾千万吨。目睹今朝飞速发展提升的"冶之事",岂只是"岂偶然"所一言一敞之啊!
我家乡小北冶村的"冶之事",无疑是古代莱芜"冶之事"的一部分。隋朝时,先人们在村南的黄石山上挖出的第一锨铁矿石,拉开了全村冶炼史剧的序幕,从此这台大戏上演了千余年,直到明末才落下帷幕,它演出的舞台最先就搭在村南的黄石山上。
黄石山因石色杏黄而得名。叫它山,充其量是个崮崮顶或小石岗,在群峯林立的泰沂山中,它侏儒般的个子太有损于"山"这个称谓:地处莱城东南八里许,东北两面濒临汶河,东西向横亘于村南,约里把路长,高六十米余。不过,在周边相对平缓的地域内,它突兀而起,莽然而卧,称之为山,似乎也未尝不可。
黄石山巅有个黄石湾,当初算是山上最大的景观了。你听这个名字,没啥说头,就是因山得名而已。其实叫"湾"和叫"塘"一样,都是凹陷的不同名称。不过,人家叫塘的大都塘中有水,一听名字就似见鱼跳鸭飞,就似闻鹅唱蛙鸣。黄石湾却很少有这般光景,除水漫金山,大多数年份都湾底朝天,干旱无水。它八百米东西长,超百米南北宽,中部大腹便便,深达三十,腰围二百。其湾南侧隆起数十米高的九个砟石山头,由东而西,逐次渐高,似蠎若龙,起伏昂首,颇具气势,号称九顶铁冶山,山上长满檞树,荆棘丛生,野蒿疯长,一度给背阴的黄石湾平添了几分恐怖阴森气氛。
说穿了,黄石湾就是个大矿坑,是古代露天铁矿开采工程的遗物。从矿坑北侧顺坡而下,就是我们村庄。当年,矿坑出产的矿石,就是借地利之便,运至村北的台地上进行筛选和冶炼。现在,我们可以大致勾勒出当年冶铁的现场布局了:南为采矿区,村北偏东为选矿区,中部为冶炼区,西为炉砟存儲区。这里冶炼遗存丰厚,耕土层散布炼砟、废矿、炉灰等遗物。冶炼区遗址内,地下曾发现重达数吨的大块头建筑巨石,只可惜被村民化整为零,垒了房舍。地上树有"莱芜冶铁提举司"石碑一重(就是被毁之碑)。据文物保护部门考证,明代莱芜冶铁提举司衙署即设在此处。在遗址中部的一条高达四至五米的东西断崖上,文化层呈现明显,耕土层零点四米下即为冶炼层,一般厚约二至三米,有的部位达四至五米。整个遗址地表中,有大量唐宋元明时的陶瓷碎片,九顶铁冶山上,还曾出土过数千枚唐代铜币,但都被人哄抢,散落于民间。
冶铁不仅需要矿石原料,还需要燃料和水。在没有发现煤之前,漫山遍野坚硬的檞木被派上了用场,后来,黄石山南的南冶村地表浅层发现煤,离山北冶炼现场咫尺之遥,从此煤炭取代木料,小北冶村的许多檞树得以免遭砍伐,以致到全国解放后很长一段时期,人们还有幸从树下捡拾橡子充饥。冶铁过程离不开水,数量庞大的冶炼工人也需要生活用水,奔流不息的大汶河提供了方便,尤其是夏天,挥汗如雨的冶炼和采矿工人,工休之余跳进清澈见底的河水中洗个澡,在沙滩上朝天仰卧,或者扒个泉捧水而饮,那是何等熨贴、多么愝意的事啊!真想不到,在上千年的时光里,我家乡的黄石山上,曾人声鼎沸,锤钎叮噹,采矿声不绝于耳,山下流水潺潺的汶河岸边,"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好一番冶炼生产壮观景象。故乡这片看似极不起眼的平凡土地,当年竟是举国瞩目的一方热土,有着优质的铁矿和一流的冶铁技术,代表着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力,为人类的社会发展做出过非凡的贡献。这就不难理解当资源枯竭、炉停火灭之时,人们不辞辛劳,远采南山之巨石用来勒石立碑纪念这一冶之盛事之举了。每想至此,我都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而自豪!矿竭炉息后的整个清朝至民国数百年间,冶碑默无声息,肃然而立,忠于职守。新中国成立后,黄石湾矿坑底种上了庄稼,九顶铁冶山上垒起了一个个鱼鳞坑,栽上了树,涵养了水分,绿化效果良好,成为村中一景。经过休养生息,小北冶遗铁遗址的生态逐渐生成,春种秋收,人们得以温饱,村民安居乐业。发生在这里"冶之事",似乎早已遁去,成为遥远的历史记忆,甚至被人们淡忘。但接下来的一场高调生产活动,又使这里的"冶之事"死灰复燃,得以短暂重启和延续。
一九五八年,一支公社探矿队在黄石湾安营扎寨,村中的一块空场地上,也支起了一个个土高炉,人们先是捡拾古人开矿遗弃的废矿石冶炼,但这些顽石久冶不化,炉火彻夜不息,却不见铁水流出,无奈,只好把各家的铁钉、铁锁、铁锅、铁锨等投进炉中。在黄石湾中的探矿队也加快进度,歇人不歇马,轮番作业,以图为嗷嗷待哺的各地土法小高炉找到"粮食"。他们质疑古人落后的采矿能力会把黄石山上的铁矿石挖尽,坚信只要像愚公那样挖山不止,就一定会找到源源不绝的富矿,但事与愿违,满腔热情被浇一瓢冷水,一块巨大的石光梁阻止了他们的掘进进度,尤其是上面的一行刻字更逼使他们热情锐减,停止了作业:"奎元三年,打大石两炉,虚废工本,后人休用"。聪明的古人用心良苦,唯恐后人重遭覆辙,勒石告诫。似有所悟的探矿队员面面相觑,反复试探之后,最终认可了古人的断语,并将这段话抄录移刻于黄石湾北崖壁上,至此,小北冶村的冶之事算是又告一段落。
还不尽然。随着时局的演进和形势的变化,我国的三线建设步伐加快,一九七零年,莱钢上马,之后张家洼矿开工,泰钢应运而生……迅猛发展的钢铁工业成为全市经济发展的支柱产业。人们认识到,今天日益辉煌的冶之事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它有着历史的缘渊,因而莱芜古代冶铁考察提上日程,在全市百多处冶铁遗址中,小北冶村因采矿和冶炼遗址双备且保护良好而胜出,成为全市两个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有关部门并在黄石湾旁和山下的冶炼遗址立碑为证,名不见经传的小北冶村上了镇志、市志,一时传为佳话。
"省"字号文保单位,算得上是莫大的荣誉,村人理应为之自豪和珍惜才是。但接下来的"冶之事",却让人唏嘘不已,大跌眼镜。黄石是一种材质软绵的石料,用来砌房显然与花岗石、大理石不能相比,但以柔克刚用来磨刀戗剪却又是上好石头。于是,村里的能工巧匠便瞄上了它,积以时日,黄石便开采殆尽,那移刻于崖壁上的铭文自然也成了锤下之物了,更为要命的是,用矿砟堆积而成的九顶铁冶山,也因其中含有某种陶瓷工业稀有原料成分而几被掏空挖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偌大的黄石湾矿坑也因铁冶山被削而遭填平,从此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面目全非的黄石山上下周遭,因采沙换钱而千孔百疮、河水断流、土地贫脊,更因受周边工业环境污染牵累而人畜饮水安全发生问题,全村患癌病者连年不绝,病亡数字不断刷新、递增、叠加、上升,村人的生活质量可想而知⋯⋯
曾经,人们平坟砸碑的理由是不让死人与活人争地,是为了多打粮食,可是几十年过去了,放眼全村乃至周边邻村,几乎很难见到连片的庄稼,即使是一麦三秋大忙时节,你的嗅觉再灵敏,也难以闻到当年那种新鲜米麦的青香了,青壮奔城打工,老弱留村守院,务农者寥若晨星⋯⋯走进村里,几少与人碰面,如今的"老家"好寂静哟,静得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故乡黄石山上的黄石湾矿坑填平了,屹立其侧达千载的九顶铁冶山残缺的不堪入目了,村北遗址上的明代冶铁纪念碑被砸了(至今不能复原),村中那树冠遮天蔽日的唐槐呢?那清灵灵照出人影的河水、井水呢?那年产吨粮的茂盛庄稼地呢?那灿烂盛开的桃花园呢?还有那一年到头的蓝天丽日和清风明月呢?.……都不见了,或者都不全了!还好,那两块新树立的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还安在哉!所幸没有再像那块"明碑"一样命途多舛,尽管字迹有时被广告纸覆盖,有时被泥浆涂抹,有时被村人用作楔镢之砧……
陈谷子烂芝麻,有关故乡小北冶村的冶铁轶事难以言尽。凡事皆因果,这正应了失而复得的冶铁残碑上的那句碑文:"冶之事,岂偶然。"
其实,岂偶然的何止是"冶之事"啊!
2020.6

鲁汶,本名段熙曾(增),济南市莱芜区高庄街道小北冶村人。1970年12月入伍,1976年3月退伍,同年6月招工至莱钢矿山公司工作,1981年8月专职从事广播新闻采编,2013年1月从原莱芜市广播电视台退休。著有《汶水源记》、《鲁莱杂记》、《抽笹集》、巜盆景风骚》、《红帆一一长征进行曲》等诗文集,并创意编选《古韵诗典》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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