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繁尘
天阴冷,万物神色忧郁
人间本来淡漠
此刻,尤为刻意
麻雀若非为觅食,也绝不出来奔波,彼此呼唤
像要落雪,又什么也没落
来往的灰尘,屏住呼吸
一只青釉大碗出土后,被陈列在壁柜里
上面几条裂缝
像一个人额头上蹙起皱纹,隐匿
尘世的沧桑与痛楚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
有时在路上,有时并不曾有路
常似茫然的海面,不知何时能涌起波涛
闻有笛声,幽远
压住所过事物的恐慌
◆ 落叶
大风起,两片落叶飞到天空
像两只鸟,不,像一对情侣,追逐、缠绵、嬉戏
一年当中,唯有此刻:冬季,叶落,大风
它们才有这样的机会
脱离禁锢、樊篱,享受片刻的自由
追求无羁绊的欢乐
现在它们尽情释放激情
但这绚丽极其短暂,它们很快坠落
没有翅膀,这是一种悲剧
但它们这一生也算完美,青翠过,飞翔过
现在回归大地,这是最终的归宿
犹如一个人经过平凡,高潮,低谷
人生完整了,归根
我在窗前看着它们,想起自己也如一枚落叶
从南飞到北,千里飘摇
不知是何一种风把我托举了那么久
◆ 刷墙工人
他们戴着黄色头盔,在一起说话
方言各异
高个子举着梯子,矮个子拎着桶
另一个拿着大刷子
他们衣服图案雷同,都是白色的点
大大小小错落有致
他们和墙靠在一起就是墙
和树靠在一起就是树
此刻,他们站在一栋居民楼下
身上落满相同的灰尘
◆ 沉默的事物
灯光苍白,那些
绿叶泛着微微的光,提示我
已经好久没给它们浇水了
这使它们的生命因为缺乏营养,一步步陷入衰亡
我绝不是故意将它们冷落
可我为什么常常把它们遗忘
对,是因为它们从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从不呼喊,从不痛叫
从不哀求,从不呻吟
对于沉默的东西,我们总是忽视
而它们的隐忍又把自己推向死亡
也许,死亡
就是那些沉默着的事物对我们
最后最激烈的反抗
◆ 路过
清晨,上班去
路边有树,树下有左一堆右一堆烧过的纸灰
有些未燃尽,露出各样的纸钱残角
旁边儿散落着蛋糕、苹果、梨子、橘子……
还有的灰堆旁摆放着二锅头、啤酒
肯定昨夜有人借夜色掩映,偷偷
出来祭奠先人
坟墓已无,只剩了
思念可能在这儿,也可能在那儿
位置是模糊的
也许若干年前,这里是一座坟场
若干年后,这里修成了路
我们走在上面,不知道
走在一堆尸骨上
◆ 回乡
我用双腿敲击村庄
回声很大
梳卷发的女人,趿拉鞋子的男人
吮着糖块、戴帽子的孩子们
都出来张望一个陌生人
背对黄昏,我缓缓走近
曾熟悉的一些事物已不复存在
比如我曾唤作小二的花狗
比如一头乌发大眼睛的小红
而另一些陌生事物正在生长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
我越走越慢
将自己落到影子后
◆ 背影
他的不安,来自于一群聒噪的乌鸦
它们的声音占据了林中大片树叶,将他
狭小的内心塞满
他望着天空,说不出话来
仿佛云朵摘除了他某个器官
他是个牧羊之人,羊群走失了
他在草地上坐下来,用野草
赶走它们在他身上留下的气息
是的,是他遗弃羊群
此后,他将获得一点短暂的自由
用来驱放一下自己的思想和灵魂
思考:这一生究竟是有意义还是无意义
他拿起鞭子,拿起短短的沉默
他的脸色将暮霭弄得凝重
落日,洒下多余的光辉
真像他去世已久的祖父曾在人世间挣扎的头颅
他坐着,坐着
黑暗,在他的背影里
越陷越深
◆ 石头雕像
它从石头里挣扎而出
满身全是坑坑点点
它出生艰难,所历痛苦都是刀割肉体
它有话要说,但说不出来
其实它只有喉结,没有喉咙
雕刻家明白真相
但他只能给它身体,不能给它修建大脑、肠子、脾和胃
它脸色凝重,但还是从石中站起
眼睛所看之处,藏有旷世的星辰
◆ 镜中
好多人都在镜子里活着
好多物在镜子里跑或者跳
我看见一个妇女抱着孩子,急匆匆往前赶
生怕火车突然开走,撂下她
扬长而去
一对情侣互相拥抱,像要从此诀别,吻了又吻
一名男子戴着耳机,边走边打电话
中年阿姨反复察看车票信息
……
镜中的人物不断变换、移动
一波又一波的人长着相似又不相似的脸
有着相似又不相似的表情
做着相似又不相似的动作
更多的人在镜中走来走去
有着相似又不相似的奔波之命
镜面平静,我突然担心镜子突然碎裂
里面的人
呼喊着冲将出来
◆ 己亥,秋日
蝉在鸣,天气还是那么炎热
一位老妈妈在绿色垃圾桶里翻捡空饮料瓶
冰红茶、尖叫、脉动、可乐……
她一一把它们放到黑色塑料袋里
一名带墨镜的男子走过,抬起手
把刚喝空的矿泉水瓶扔到一棵树下
老妈妈停下在垃圾桶里的手
颤巍巍走到树下,那瓶被风一吹,滚远一些
再被风一吹,又滚远一些,她追上去
捡起瓶,放到袋子里
然后,又走到垃圾桶前
蝉目睹一切,鸣起来
并一鸣
再鸣
写诗的蜗牛(随笔)
有时,我会问我自己:写诗,意义何在?我没法回答,我回答不上来,甚至有的时候,我觉得写诗毫无意义。我只知道,我应该写,不写我会痛苦,写不出我也会痛苦。
有那么一段时光,我每天骑自行车去上班,有一段是乡间小路,那是真正的乡间小路,秋冬,路两边杂草丛生,春夏,生长起庄稼,田野上零星有树,树上常有鸟逗留。我骑车骑得很慢,边骑还要边闻闻槐花的香味,边骑还要边听听麻雀在哪棵树上叫,有几只叫,是三只还是五只?它们是闲聊天还是饿了?走到柏油路上,看到电线杆上的乌鸦或者喜鹊随着风中的电线晃来晃去,还要担心它们会不会突然掉下来。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有更充分的时间享受一下乡间小路的乐趣,常常蹲下身去,看那些忙忙碌碌的蚂蚁,想它们如果跑得远了,会不会找不着回家的路,有时,眼睛盯住一只蚂蚁看,想看清楚它们的行迹,但看来看去,便分不清楚哪一只是我盯着的那一只,它们长得那么一样,跑得那么一样,用触角搓脸的样子也那么一样,我很遗憾我跟丢了,我试图要了解它们生活状态的愿望落空。我离开时有些悻悻的。
再后来,我不再骑自行车上班,不能像以往那样再在乡间小路上慢慢悠悠欣赏美景了。可是我还会到草坪、路边去看蚂蚁,看它们行色匆匆跑来跑去,有时嘴里衔着一些东西,比如苍蝇的翅膀、蜜蜂的身体,有时还会合力拖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倍的小虫子尸体到自己的巢穴,更多时候看它们空空无物奔走,不知怎么就感觉到一种忧伤。我在看蚂蚁时,感觉自己是一个巨人,看这些微小生命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碌、奔波,十分辛苦,而倘若我们一只脚无意踩上去,它们就会立时毙命,连意外横祸是怎么发生的都不知道,倘若踩得不彻底,只踩了半截身子,一半已死去,而另一半还清醒着,那种痛苦更是不可描述。想浩瀚苍穹下,生命是如此微不足道。
除了看蚂蚁,我更多时候是看麻雀。
教室的窗外有一棵海棠果树,很多年,我喜欢观察窗外海棠果树上的麻雀,早晨是它们出场最多的时候,三三两两在枝叶间聊天、嬉戏,我隔窗望它们(是不是也可以说成“偷窥”?),有时看两只在一起你挨我、我挨你、你啄我身上的毛、我啄你身上的毛,彼此依偎、温存,就会产生一种甜甜的温暖的感觉,看它们的背影犹如看一对恋人的亲密背影。但是大多数时间,海棠果树是空寂的,麻雀自晨起在树上梳洗完毕后便不知所踪,我常站在窗玻璃前,凝视无声的海棠果树在风中摇曳干瘪的树枝,猜测麻雀去了哪儿,是觅食了呢?是走亲戚去了呢?还是参加宴会去了呢?我在一首《麻雀》的诗里这样写道:“当它们好久都没有来/我知道,它们/开始了一天的奔波”。有时我想,万事万物中自己何尝不是一只麻雀?早上离巢在外劳作,而在一天繁忙工作结束之后,悄无声息归巢。麻雀的一天,何尝不是我的一天?麻雀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何尝不是我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之于每一个人、每一个物都有何其高的相似度,这是命定的事实和规律。生而为人、生而为物其实都是一样。后来,海棠果树被移栽走,我便很少在窗前看到麻雀了,不知它们去了哪儿寻觅新的居所,看看空空的窗外,心里常常泛起惆怅。
看到鸟在空中自由飞翔,以前,我曾有过一丝念头:来世做一只鸟吧,这么自由,这么快乐。那时丝毫没想过鸟也有觅食不到的悲哀,也有折断翅膀的痛苦。鸟和人、鱼和人、兽和人在广袤的世间生存都面临一样的深渊,没有谁比谁好,没有谁比谁更惬意、悠闲,我们都有快乐、不安、痛苦,也都会面临四面楚歌的局面,人和物在深邃的宇宙中都不过是沧海一粟,活着就要遭遇一切美、一切丑、一切喜与一切悲。倘若有来世,我想我还是生而为人,和草虫鸟兽共生于这个世界,一起感受人世的沧桑,用文字记录生活,以文字为生灵立传。
如果一个人有很多个“我”,我想那正在街道上行走的是一具肉体的我,而诗歌中所表现的我是一个文字的我,哪一个我更真实?我想都是真实的,当你看到我或读到我的文字时,很可能会诧异,觉得两者有点儿不匹配、不一致,甚至分裂,那可能也是对的,不同的我行走在宇宙中,成为一个孤独的身影,肉体的我感受这个世界的疼痛,而文字的我则要表达自己对生命的认知、爱恨。当一片叶子从树上落下,我不能用我的肉体感触一片叶子的哀伤;当一只瓢虫遇到天敌,不断通过装死、装死才能继续苟活在花草间时,我不能通过肉体来表现一只瓢虫的颤栗、恐惧,唯有文字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描述内心的忧郁,让我表现一个生命生存的悲喜,当我选择诗歌来为自己代言,我想每一首诗歌都是从我身体里跌落出来的骨肉。
但当我一步步迈入诗的大门,有时又会陷入到更深的迷茫当中。这迷茫便是:怎么写出的东西离我所要表达的越来越远?有时自惭形秽,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写了那么多年,并没有写出什么骇人心魄的东西。很多时候我是盲目的,如同一丝蒲公英的白色冠毛不知飘到何处去。我想我可能对于文字的感受力还不那么丰富,对于诗歌的理解还不那么丰沛,对生命的体悟还不够深厚。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谈到“宇宙是无尽的生命、丰富的动力,但它同时也是严整的秩序、圆满的和谐。在这宁静和雅的天地中生活着的人们却在他们的心胸里汹涌着情感的风浪、意欲的波涛。”我想诗人关照世界心中更是有一汪不断汹涌着的激流,但是如何将这激流表现出来,是一个难题。宇宙无限大,星空无限深邃,我们洞察生命、书写生命还是只有有限的手段和语言,有时我们甚至是苍白而无力的。
在写诗的最初阶段,我深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影响,即使到现在也没有完全脱离这种理论的撞击,有时在诗中刻意营造一种情境,但我想我对它的理解是肤浅的,因而很多诗也没那么深刻,只注重了表面的形式。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有一首诗写道:
谁沉冥到
那无边际的“深”,
将热爱着
这最生动的“生”。
“深”与“生”这包含着一种深层的辩证关系,即只有深入某种东西,才能感受到事物的最高远最壮阔最苦难最快乐的本质。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中说“从直观感相的模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层次。”这三层次依次是:情、气、格。宗白华先生解释:“‘情’是心灵对于印象的直接反映,‘气’是生气远出的生命,‘格’是映射着人格的高尚格调。”看来写出一首什么样的诗,既取决于一个诗人的人生价值取向,又取决于一个诗人的文化修养,更重要的是诗人自己内心对自然、社会、宇宙众生的关照和感触。现代诗除了隐喻与象征,更有对生活的鲜活体验与大胆直率的感叹、发问、悲悯、反叛,以更冷静的叙事表达自己的所想所见所感所思。我想如何把自己对生命的理解表达出来,是一件值得一生探索的事。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也。”又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这即表明一位好的诗人一定是真诚的,即能体察自己,又有深刻的宇宙意识和生命情怀,他的抒写是自然的、质朴的,然而又是无限深邃的。我想诗歌通常要建筑有我之境,但是光有我是狭隘的,从自我到大我,最后写到更高处是无我之境。“好的诗歌,像真佛,是有‘后光’的。那光圈,看得见,摸不着,那是我们难以磨灭的茫然无知的美妙顷刻。”(陈超《诗艺清话》)好的诗歌也许就是一道佛光,散发光芒,让人感受到温暖、慈悲和爱!
在写诗的道路上,我觉得我一直是一只缩在蜗牛壳里的蜗牛,慢慢往前爬着,但必须承认,我一直渴望从壳里伸出头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感受绿叶的美、花朵的香,淌一淌露水,听蜜蜂“嗡嗡”地歌唱,看蝴蝶如何快乐地扇动两只美丽的大翅膀。我也一直渴望自己能破茧而出,羽化为蝶。
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我是一只迷茫而又快乐的写诗的蜗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