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害怕黑夜的来临。乡下的傍晚,无论冬夏,晚饭时,大人们都端着饭碗到街口去,青石板上坐着,树疙瘩上靠着,地上蹲着,围成一个饭场。一溜圈的碗,大大小小,飘着溅溅晃晃的月光,味道伴着清风飘散,一片吸溜声中,天南海北、鸡零狗碎都成了饭碗里不可或缺的佐料。我也撇着小木碗紧跟着父亲出去,吃完的时候,仰脸装着听大人们的云山雾罩,磨蹭来磨蹭去,从来不敢独自回家,我家又高又厚的门槛后是一条幽暗狭窄的过道,过道尽头是黑洞洞的厨房,躲在土坯墙洞里的煤油灯,忽明忽暗会带给我对恐惧的无限联想。次数多了,父亲问我为啥不敢回去,我告诉他,有鬼。鬼在哪里?我说在大门后的旮旯里藏着,他拉着我把两扇门合上,特意划根火柴让我看,自然是没有。
这样总也不能完全消除我下一次的惧怕。
当然我没见过鬼,都是从 街西头的德发老汉嘴里跑出来的:是个吐着血红舌头,“红眼绿鼻子四只毛蹄子”,并能来无影去无踪的怪物。
学校在村子的最北边,原是一座河大王庙,相传过去是河道,为了避免水患而建的,年代久远,有前殿和大殿,还有一座青砖裱砌的二层土楼,一人合抱的粗檩条,黑黝黝的,落满了尘灰。尽管邻近村庄毕竟是在空旷的野外,父亲是民办教师,学校要求老师们每晚都要住校办公。七八岁我就跟着他一起住宿,宿舍是一排青砖拱起的窑洞,父亲抽烟,两毛钱一包的黑“邙山”,经常满屋烟雾缭绕,我时常怀疑那一本本作业都是他用烟卷批改的。每包烟我都盼望着父亲恰好是在白天抽完,他每次在夜里抽出最后一根的时候,就是我最提心的一刻,父亲会从内衣的口袋里掏出两毛钱,交给我去买烟。父亲严厉,不怒自威,我从不敢流露内心的胆怯。
村庄里唯一的“代销店”在南面的正街,走出学校,要穿过几乎半里长的一条坑洼不平的土路,并且一边还是寨沟,漆黑的夜里,这一路无疑是我一个人的长征。第一道关卡就是锈迹斑驳的校门外,两边各蹲着一尊石狮子,狮子没有了,只留有刻着纹饰图案的石座,旁有一颗皂角树,树冠稠密,虬枝四散,上面时常会挂有祈福免灾的红布条,我害怕这一条条红舌头,把我舔吃了去,又担心枝叶的深处有一双绿眼睛含着正中下怀的冷笑,窥探出我砰砰跳动的胆怯。我带着不情愿,尽量让脚步悄无声息,但坑坑洼洼的路面让我的蹑手蹑脚变成一种徒劳,我恼恨棉麻袼褙纳成的布鞋底子,为何总在这时能摩擦出清晰的响声,路一边尽是高大粗壮的椿树、榆树、苦楝树、大叶杨,一阵风吹得叶子哗哗做响,我目不斜视,害怕那是勾引我的“鬼拍手”。只有仰头看着村庄上的那片天空,无数明亮的星星,在闪烁交织,我走过一颗就有另外一颗在前面等着我,似乎我在往天上走,在星河里趟过,遇到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心里找过很多种撒谎的理由,打算半途而归,可这种虚构却又被自己推翻,我知道面对父亲时的那份心虚,会被紧握在手龇牙咧嘴的烟盒和汗渍彻底出卖。
父亲说世上哪里有鬼神,都是自己在吓唬自己。可我还不相信,因为小孩怕,大人也有怕的。
那次东头的三圣家丢了一袋玉米,他娘满街吆喝,谁捡到俺家的玉米了?!给俺拿出来呀,尼龙袋子装着,不拿出来我可天天出来骂,你们只要不怕脸发烧。两天没反应,第三天他娘扎了一个秸秆人,一天三次给上面泼开水,边泼边骂,说谁偷就烫死谁,结果第二天早上打开院门时,原封不动的一袋玉米就杵在她门口的土墙根。大人们当作笑话调侃时,我却开始惊叹那瓢开水的威力了?
我小学二年级时,有天下午放学,根旺叔家门口拥了很多人,我从人缝里挤进去,根旺叔正跪在地上,面前坐着桂兰嫂子,桂兰嫂子一反常态,目光呆滞,粗声粗气以长辈的口吻在指点根旺叔,根旺叔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的连声应着,并且一口一个爹的叫着。围观的人鸦雀无声,噤若寒蝉。后来根旺叔毕恭毕敬地递过来一碗凉水,桂兰嫂喝了一口,并不下咽,仰起头在嘴里咕噜噜的漱着,然后噗一下,喷在地上,土地上随即洇湿了一大片,她双手揉搓了一下脸,恢复了日常的神态,起身走了。根旺叔可是村里的能人呀,并且脾性火爆,天不怕地不怕,咋会这样低三下四的给桂兰嫂子喊爹?到家问我妈,我妈说是“附”住人啦,根旺他爹去世三年,现在魂魄“附”在桂兰身上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发生在偏僻乡村的这种“附体”现象,只不过是人的一种幻觉和臆想,多发生在体质较弱的人身上,和一个人的自身经历、生活环境、精神性格有关……
也明白生命的河流里,有些无形的东西也在随着岁月而成长。比如,害怕的种子会结成一种敬畏的果实,埋在我的心间,渗透我的血脉,成为我行走于世的制约和底线,它像坚不可摧的堤坝护围着我,规整着我的走向,不允许我任何的旁逸斜出甚至决堤坍塌。
二
当我领悟这些的时候,我已经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从懵懂少年跨过青年,一路走来,步入了人到中年的序列。在时代的洪流裹挟下,也和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离开了土地,走出了村庄,成为千千万万农民工群体里的一员,奔走在外。我和村里要好的三圣几个人,背着行李,在广袤的天地间像移动的棋子,从南方到西北,寻找着人生的坐标,盘算着工种和收入之间的平衡。唯一和三圣他们不同的,就是我的另类或者“迂腐”。
最短的工期是在南方的一个冷库,给乡镇的超市和饭店送冷冻肉。冷库在城郊,葱郁的灌木掩映下,打着一个著名品牌做冷鲜批发。每天,我们天不亮就装车出发,两个人一辆小型厢式货车,兵分两路,各管东西方向的十来个乡镇,我和三圣在一起,他开车,我负责交货记账,然后晚上回来给老板交付一天的钱款和账单。这是一个比较轻松的活计,除了月薪五千的工资还有销量的提成。可当我有天质疑冷库里堆放着乌青发暗的猪肉,拿出来切割成片成丝的时候,老板恼怒了,他一把拨拉掉同村建才堆着笑脸递过去的香烟,隔着建才的肩膀,指着我,滚,滚蛋,立马滚蛋!我扭头走出冷库的大院时,三圣几个拎着我的行李,也追了出来,路上建材一脸的不情愿,眼睛不住地乜斜着我,三圣拦住了他的欲言又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翻来覆去,想不通,觉得自己连累了伙计们,又不明白有些人为什么能够如此理直气壮,心里真的没有对那个叫做“鬼神”的怕惧和如履薄冰吗?
在外的日子游走不定,我们的身份也在不断转换,在西北的边城,干过水泥厂的上料工,湖广交界修路的护砌工,老家中原的塑胶工。所到之处都留下深深浅浅的脚窝,有劳作的汗水,以及领取薪水的眉头舒展,每个人都像河床上的鹅卵石,不停地被冲刷和打磨,一层层的粗粝在剥落,新生的质感也在滋长。
豫东的那个小小造纸厂,与其说是工厂,不如说是私人作坊更准确,半亩多大的红砖围院,趁着院墙用石棉瓦搭建起来的一排亮棚就是车间,这里生产一种叫半漂白的纸,专门批发给小型印刷厂印制作业本之类。每天都有送废纸的大小车辆进来,然后有专人分拣归类,接着就是泡浆、打浆、漂白、毛布提拉、卷筒烘干、切割成型。也许我喜欢看书的原因,对每一张纸都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每一个环节上都用了最大的专注和用心,这是真正的变废为宝,并且在自己手里每天都在重复上演,让每张陈旧都又获得重生,内心充满了成就感,电闸合上的一刹那,机器有节奏的轰鸣都是一首沁人心脾的乐曲。老板夫妻两个,四十岁出头,口气温和,一搭腔就能感觉到待人的实在,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身架,活多忙不过来的时候,老板经常舍下身子加入到我们的操作队伍,清一色的劳作频率,分不清雇佣者和被雇佣者。每次开饭时遇到来送废纸的人,除了称重上大宽大长的干脆利落外,还硬要留人家吃饭,工人们成堆的的脏衣服,也经常成为老板娘洗衣时的顺手捎带。平时哪个工人手头紧,只要吱声,都会提前把一个月的工资领到手,而发工资那天老板娘总要催促着,寄回家里呀,可不能一人在外吃饱,全家就不饥了。
当地工人说隔壁的一个卫生纸厂,为了增加重量,给每一层纸里面都添加滑石粉,价格便宜,生意也照样红火。老板娘每次听到这话都非常不屑,那昧良心的事咱们从来不去干。我问为啥,她说,积德啊,做事凭心,人不见天见,说不定哪天就有好报。
这是我唯一在最简陋的环境中觉得最舒心的一份工,只可惜一年后,厂子响应环境治理而关停。

三
2016年的秋季,母亲突然感到头晕胸闷恶心,不停地呕吐,我从外面赶回来时,母亲在医院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心肌梗塞,三处堵塞,其中一处血管堵塞程度已达90%,医生说必须做支架治疗,母亲住院将近半月,最后以付出三万块钱的代价而换取了她的康复出院。我扶着母亲带着一大塑料袋子的长期用药,坐上城乡客车,从县城回到了四十里外的乡村。
到家的当晚,最先来看望母亲的是三圣的二儿子,提着一箱奶制品。他早年卫校毕业,在村子里开了私人诊所,前些年在这个近三千口人的村子里生意火爆,日夜营业。后来县医院退休回乡的昌举哥也开了诊所,此后两家诊所都对村民格外热情,体贴周到,很多时候,谁有个头疼脑热不等登门,都随叫随到。尽管他重复着母亲出院时的同样医嘱,翻看着母亲带回的用药,说大部分药品咱诊所里都有,我也从不会曲解这份奶制品带来的真诚。可半年后看到村子里来了一辆药检所的车,以销售部分假冒药品的事实关停了他的诊所时,我的错愕大大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陪着母亲的这段日子,是我心情最轻松地时候。除了每天按时按量照顾母亲的服药外,其余时间我就可以在村子里闲转,村庄早已不是旧时的模样,它逐渐地延伸和扩展,过去十来口的大户人家,都分割成了各自的单门独户,红砖到顶,瓷片亮眼。坑洼不平的土街,早已被坚硬平整的水泥路所替代,每一条街道都装上了定时开关的路灯。村内高大的北方树木几乎不见,街道两边被南方迁移的长青花木所点缀。村校早已搬迁在村南的公路边,旧址上已建成了整齐划一的几排人家,那颗皂角树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召唤下不知去向,周围砌成了一个大花池,四季都花花绿绿。
我走遍了村庄的每一个角落,有风吹来,我都会不自主地加深呼吸,让风吹遍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都在竭力去饱和我年少时代的气息,风是永恒的,它连绵不休,把我这一张行走在时光里的纸片,不断地漂洗,吹展每一道皱痕。
初夏,一天天燥热起来,三圣在自家的葡萄园里,正拿着剪刀在整枝打岔,秋芬一路小跑,脸色紧张,执行庭的人又来了,你再赶紧躲躲?三圣拽了一把地头的草,搓着手上的泥巴,躲啥?能躲过去?!你给圣娃说了没有?。秋芬一脸的怨恨,咋没说,他有肝病,人家公家能怎样他?圣娃是三圣的堂弟,过去当过二道贩子,凭借一副好口才把自家的日子经营的轻松惬意,明晃晃的背头和皮鞋是标配,三层小楼,雕花栏杆是村里最亮眼的建筑。
蓝白相间的警车,拉着响笛,把空气弄得骤然紧张,圣娃在车后紧跟,三圣迎着车走过去,车上走下几个法警,掏出证件在三圣面前晃了一下,法院的裁决王圣娃一直拒不履行,经多次与你们协商无效,按照程序,你要承担连带责任,今天对你依法作出拘留,希望你配合。三圣满脸通红,接过笔签字的时候,秋芬哭嚎着,你不能签,你花了人家一分钱?!三圣黑丧着脸,任由她的阻止成为一阵风。当一双亮闪闪的铐子正要戴在他的手上时,圣娃扑了上来,你们不能带走我哥,他是担保,可是和他不相干呀,要带就带我。年轻的法警,直接把他推搡到了一边,他再次扑上来,真和我哥无关,你们要讲理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语气平和,可以讲理呀,你把贷款还清不就行了?圣娃拱着脊梁顶住车门,我没钱,一人做事一人担,把我带走多长时间都没啥说的。
警车在越来越多的围观中开走了,秋芬一屁股坐在地头放声大哭,圣娃去拉她,嫂子,是我不算人。秋芬哭声更大,是人!就你是人!你哥不是人!
人群散去,时光平静。
四
“ 哐、哐、哐”,村街的槐树下响起了一阵铜锣声,把戏开场啦,猴子推独轮车、拿大顶、翻跟头,吸引了大半条街的人,人越聚越多,猴主人扔下手里牵着的那根红皮绳子,拿出了一把亮闪闪的长剑,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剑身上拂拭着,“当啷”弹了一声脆响,捡起地上的一根槐树枝猛劈下去削为两截,然后刹紧红腰带,仰头张大了口,把剑尖深入口中,一点点地插进去,直到剑柄在外。一个围观的小男孩,吓得闭上了眼睛,钻出人群,腿软着跑回家里,告诉给母亲自己的恐慌和担心,会不会把那人的心扎烂?。母亲告诉他,那是哄人的鬼把戏,不用怕,把戏隔张纸。
这是我最早关于鬼、把戏、畏惧连在一起的记忆。
也是几十年后我梦中的经常出现,天命之年,我不知道人活着是不是也是一场把戏,如果是,那张纸还在不在?如果在,那背后将又是什么?
母亲七十六岁了,几近糊涂,不知道该向哪里追问。
几乎每个夜晚,我和母亲都会东拉西扯到夜深,我给她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她似乎更愿意让我倾听她颠三倒四的絮叨。当我提到小时候那些怕鬼的种种过往,她总是呵呵地笑出声来,人啊,该怕的时候不怕,不该怕的时候却乱怕,那都是老黄历了,现在不论白天黑地,到处都亮堂堂的哪里会有鬼?说不清有鬼好还是没鬼好。说完她就安然入睡。
小院肃静,不停地辗转中,我能听到院内那棵核桃树簌簌落叶的声音,窗台下的老式水管在不停地缓慢滴答,而村北的郑西高铁正日夜穿行。
(原载2020年第5期《牡丹》、第11期《散文选刊》(选刊版)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