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洪烛与静川在河北留念。
【你的墓地,也是我最伤心的废墟。发一篇洪烛写母亲的获奖散文,以此怀念!——编者】
■ 洪烛
母亲的母亲离去时,母亲哭成了泪人。那时我还小,问“外婆怎么了?”母亲没回答我,我只能自己想了。如今母亲离去了,我体会到她当时的伤心。没法再问谁“母亲怎么了?”只能安慰自己:母亲想外婆想得太久了,她要去找自己的母亲……即使是我,我的挽留,也无法使她们一直分开。
母亲终生供职于一所老学校。教工宿舍就在校园里。母亲退休后,每天都去带花园的小操场散步。操场边有一堵公告墙,经常贴出形形色色的通知,母亲总是很仔细地读,仍然关心学校又发生了什么。最近几年,这所老年化的学校不断有老教师逝世,母亲看见贴出的讣告,心情就受到影响。刚开始还坚持把亡者生平及治丧委员会名单之类认真浏览,后来只匆匆看一眼亡者的姓名就绕开了,回家后无限感伤:某某系的某某走了,某某学院的某某某又走了……那些都是她的老同事,他们的陆续离去使母亲心痛不已,有时沉浸在回忆之中而导致失眠。再后来便不大敢看那类讣告了。有一次我搀扶她散步,远远望见公告墙上又贴出讣告,好多人围观并议论,母亲赶紧换了一条路走。她跟我解释:“不管他(她)是谁,不知道也就不知道了,不知道,总觉得他(她)仍然活着。就让他(她)继续活着吧……”我该怎么样安慰母亲那颗善良而多愁善感的心?只能想法让她转移开注意力,多去看看无忧无虑的花草树木。直到某一天,母亲自己的讣告也出现在那堵公告墙上。我也有了那种不敢看的心情:与其说是不敢看,莫如说是不敢相信。我不敢相信母亲的一生浓缩成了贴在墙上的一张纸,和纸上的几百个字。路遇看见母亲讣告的邻居或老教工,他们总要向我表示慰问,几乎每个人都说了类似的一句话:“你妈妈是个特别好的人。”母亲,我应该为你感到骄傲的:那么多人为你的一生打了这么高的分!你以讣告的形式为自己的一生交了答卷。你是没有遗憾的。我惟一的遗憾则是:自己为什么没有能力使母亲的讣告晚几年再贴出来?真希望母亲能多活几年啊。
母亲在南京生活一辈子。我长期漂泊在北京,想起南京,总觉得它是母亲的城市。有时把母亲当作南京,有时把南京当作母亲。母亲没了,南京,你在我心中的分量顿时轻了一半:少了对于我最重要的一个人。整整二十多年,全部剪辑成一幅幅画面:母亲曾经在卫岗5路汽车站和下关码头送我,曾经在南京西火车站接我,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充满信心又不无担心地躺在军区总医院重症病房等我……要么是为了相聚的告别,要么是为了告别的聚会,循环往复,直至告别与聚会皆成为不可能。再想起南京,心情反倒变得格外沉重:在城南,在普觉寺的山坡上,有我母亲的坟。
哪是我在替你挑选呀,分明一小块土地,早就远远等着你。离绿水不远,离青山更近,刚好一平方米,构成最小的房地产,你的下辈子将在这里度过。替你安顿另一个家,同时替你选择左右的邻居。“互相关照吧,我妈妈人很好的……”什么叫墓碑?分明是一块石头,打磨光滑,等着刻下你的名字。记住:松竹园30区1排16号,你的门牌号码……到时候我给你写信,能收到吗?你是我的出生地,可我活到今天,不得不接受这项使命:替你寻找一块称心的墓地——难道就是我活着的意义?
从32岁开始,母亲的生命分成两半,一半是没有儿子的时光,一半是有儿子的时光。从32岁开始,母亲成为母亲。我改变了母亲的命运。我的前半截生命与母亲的后半截生命是重叠的。对于我呢:从40岁开始,生命分成两半,一半是有母亲的日子,一半是没有母亲的日子。现在想想,有母亲的日子里,即使再孤独也不能算孤独啊。没有母亲的日子,即使再幸福也不能算幸福啊——真正的幸福应该能让母亲分享的。母亲走了,再没有谁能像她那样默契地分担我的孤独、分享我的幸福。我像丢掉影子的一人一样惶惑。我的存在因母亲的消失变得虚无了一些。剩下这一半的路,与母亲无关。而母亲永远与我有关呀。我的起点从她那儿开始的。丧母之痛,丧母是一种痛,与别的痛不同,它痛定了还会痛,一痛再痛。就因为它是无法填补的。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我的母亲再也回不来。她被昨天的太阳弄丢了。母亲,你是离我最近的亲人中第一个远去的。40岁的时候,我失去你,随即进入后半生。你让我懂得什么叫悲伤,真正的悲伤。以前的悲伤统统变成为赋新词强说愁,有悲而无伤。第一次啊,我看见自己血淋淋的伤口。更严重的是:这种伤口永远无法愈合。就当是前半生享受的母亲所必须支付的代价。我欠你的太多了。只能偿还给空气,却无法偿还给你。爱也是一笔债务呀!
母亲躺在临终的病床上。那是她生命的最后几天,除了腹部,全身上下与往常没什么两样。然而腹部在日渐隆起,像一点点吹大的气球,快要胀破了?医生悄悄告诉家属病人腹部有大片积水,不要再喂她流质了。我担心母亲渴,医生说一直在输液,而病人无法把多余的水分排泄出去。我们对母亲隐瞒了病情,只说坚持几天就可由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母亲将信将疑,并未多问什么。她也对我们隐瞒了心情。当她伸手抚摸孕妇般隆起的腹部,肯定意识到我们对她隐瞒的事情,却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并不点破。我们都在避讳着“死”这个字眼,生怕伤着了对方,伤着了自己。为转移注意力,我把母亲轻抚着腹部的手挪开,然后紧紧握着。母亲说:“你的手心全是汗。说明你排泄功能好。我不行了。”我低头细看,母亲手背的皮肤果然像塑料薄膜一样枯燥。她已不会出汗了,腹部却像晦暗的小水库一样郁积。几十年前她也在医院里挺着大肚子,是为了生下我。现在,她又挺着孕妇般的大肚子,不是在孕育生命,而是在孕育死亡。我们对母亲隐瞒了隐瞒不住的病情,母亲也对我们隐瞒了隐瞒不住的心情,生怕吓着了对方,惊着了自己。
母亲走了,她写在纸上的字仍然活着,仿佛屏住呼吸,等待我的阅读。她临终前不久的一篇日记,里面还提到我,提到对我的想念。天冷了,她担心北方会更冷,生活在北方的我能扛得住吗?她生命里的某一天,被几百个汉字给浓缩了。可惜我的归来,无法陪伴母亲了,只能静静陪伴母亲留下的字迹。字写得歪歪斜斜,跟她病中的心情比较吻合——似乎有一股风,吹着这些字也吹着写这些字的母亲。多想伸手扶她一把啊,却再也够不着……记不清那一天我在外地做些什么,是否感受到母亲低声的呼唤?平日里我真够麻木的。它被保留在纸上,拖延至今我才听见。心猛地揪紧了。正如母亲笔下那些在风中揪紧的字。她不怕冷,只怕和亲人的离别。我也如此。离别比天气更冷。离别使我们无法相互取暖。幸好,纸上的字隐约有母亲的语气与体温。
母亲没留下遗书、遗言。到临终前都不知道自己真的会死,她跟弟弟开玩笑说“我要一直活下去”。她死时没有恐惧、没有牵挂,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日记就是她的遗书了。在母亲的灵堂守夜,弟媳妇从日记里随手抽出一篇,念给大家听。母亲半年前写的,回忆上一次住院的心情:“记得这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当我知道第二天就可出院回家的时候,我带着兴奋的心情睡着了。半夜醒来,朦胧中好像上帝在对我说,你把这包药带回家按时吃,它能使你忘记过去生活中所有不愉快的事情,而能帮你记住过去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事情。啊!我想上帝的胸怀有多大?太大太大了,似乎能装下整个人类整个宇宙,假如我们也拥有这种胸怀,人和人之间再也不会有仇恨再也不会有战争了。我带着这种心情在家生活的一年半以来,这药果真见效,我每天都好像有要做而做不完的事,有高兴而高兴不完的高兴,有感激而感激不完的要感激的人。心情平静和愉快了,也就不感觉有什么病了。为什么在今天会想起这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呢?因为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现在怎么又记起一年半以前的事情:在医院里紧紧张张的每一天,共两个月。为什么说紧张?首先害怕检查不完的检查,还害怕天天要挂的输液针,更害怕听到我最怕听到的病人痛苦的呻吟……现在回忆起来,住院也许是一件好事情,是亲人的一片好心,帮我治好了以前的大毛病。”念着念着,弟媳妇哭了,她想不到不擅言谈的婆婆有如此丰富而细腻的内心世界。父亲、我、弟弟也流泪了,仿佛听见母亲还在窗前喃喃自语。母亲这一次住院,不如上一次那么幸运,没法回到她深爱着的家,没法回到她每天晨练的幼儿园草坪,也没法继续写她的日记了。权且把这篇日记当作母亲无意识地提前写下的遗书,可看出她最后的时光是满足而安详的。母亲的情怀在我眼中,已接近于她理想中上帝的胸怀:天高云淡,风平浪静……我特意把日记装进旅行包,从南京带回北京。在北京安家快二十年,母亲还从没来过呢。她总推托等身体好些,再来;她希望我多回几次南京,甚至还劝我调回去。我知道她对我一个人在外地不放心。“妈妈,以前我没法多陪你,以后,我会多陪陪你写下的这些字,经常翻出来看一看。”
2003年五一劳动假,我早就通知母亲要回南京,母亲也早早开始盼望了。后因闹非典,临时取消。北京是重灾区,各地都怕北京来人。惟独母亲在电话中焦急地让我回南京避一避,我呆在北京,她加倍担心。母爱永远无条件也无原则的。为了不给南京的街坊四邻增添恐惧,我还是留在北京。那年的五一节,我没过好,母亲也没过好。报纸、广播、电视都在报道北京的疫情,自己的儿子正置身于这座恐怖笼罩的城市——母亲的心情能好受吗?非典吓着了全国人民,尤其吓着了有一个儿子在北京工作的母亲。要知道,她原本就对我一个人出门在外很担忧啊。那段时间,她连电视都不敢看了。而我,更不敢想像她一天天怎么过的。
母亲临终前那几个月,经常四处走走,她会改变日常散步的路线,去走一些好久没走过的旧路。她也会忽然提议:去一些好久没去过的老地方,譬如月牙湖、中山陵、四方城……有些我们陪她去了,有些还没来得及陪。根据南京风俗的说法:死者临走前去“收脚印”,收回过去在不同地方留下的脚印。我觉得这更属于老人的怀旧吧。想去看看记忆里的旧事物,知道看一眼是少一眼了。母亲年老体弱,好多愿望还来不及完成,好多故人与往事还来不及告别,就匆匆走了。但有一部分,她已默默地道别了——甚至没让我们察觉。“妈妈,别走得那么干净,别把脚印全收走。多少留一点脚印吧,给我……我找不到你了,就去找找你的脚印。”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我想也该给自己做点事,该给自己换换脑筋了,调节一下低落的情绪。恰好有一次远游的机会,去桂林采风。当地的接待者兴高采烈地安排了各种游览项目,逛月下西街,看歌舞剧《刘三姐》,乘船游漓江,去邻近的荔浦县钻溶洞……不想把悲伤传染给主人及同行的诗友,我只字未提丧母之事。谁也没看出我是个有心事的旅行者,我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只有靠自己慢慢解开。漓江的豪华游轮上,同伴们坐在船舱里喝茶聊天,我想离他们的高兴远一点,就独自去甲板上吹一会风。风啊既无法把我的忧愁吹走,又难以将其稀释:眼睛看着青山绿林,心里浮现出母亲的面容,两者似乎重叠在一起,画外音是十几天前的哀乐……“母亲,我携带你旅行,也许你并不需要旅行,我却需要你的陪伴。”漓江的风景,没看出感觉,桂林的美食,没吃出滋味。玩了也等于白玩,一首诗没写出来。以后再说吧。这一趟旅行对于我,真正的目的不是采风,而是在思想中替母亲送行,尽可能陪她多走走,走得远一点。数月后,当地的诗人,还半开玩笑地打电话:“你去新疆、青海、天姥山,都留下好诗。为什么没给我们写一个字?嫌桂林的山水还不够美吗?”唉,让我怎么说呢?桂林,对不起啊,都怪我的坏心情糟踏了你的好山水。这笔人情债先欠下。桂林别着急,多等等吧,我会补偿的。待我给母亲写完了再给你写啊。桂林山水我还可以再去看,它跑不掉的。可母亲我是想看也看不着了。
清明节快到了。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该给母亲上坟了。这是母亲的新坟。往年的清明节,我陪母亲给外婆上坟,给母亲的母亲上坟,她哭了一遍又一遍。今年,她再也哭不出来了。今年,母亲也有自己的坟了!写下这句话我就想哭。是的,该轮到我哭了。为母亲而哭,是所有的哭里面最真实、最痛彻肺腑的一种。我还记得母亲为她的母亲而哭的情景,那种悲伤又在我身上重演。清明节快到了,郊外的油菜花全开了,我在等待一场唐朝的雨——清明时节雨纷纷啊。这是不一样的清明节:母亲的新坟也在等待着……我必将被淋湿。而在以前,母亲一直是我避雨的屋檐呀。母亲,我想你了,你也想我了吧?别担心,我会比那场雨更及时。每年我们都将相约在这一天重逢。清明节,扫墓的日子,我会乘飞机来、坐火车来、打出租车来——其实在心里,是用整整一年的时间,一步步走过来。翻山越岭来看你,看看母亲一点点变旧的坟,直到自己也变成再也走不动路的老人。
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时光。新切的盐水鸭,给母亲挟一块,再给自己挟一块——那滋味真难忘啊,再也吃不到了。再也无法和母亲共同品尝、共同享受,那对于我是双倍的享受。母亲的牙齿快掉光了,咀嚼得很慢,我也放慢速度,边吃边等她。就像陪母亲外出散步时一样,必须照顾到她的节奏。我喜欢和母亲在一起的慢生活,时光如同橡皮筋被拉长了、再拉长,然而不断……母亲仿佛仍然坐在我身边吃饭,不大说话,但笑眯眯的,在我劝说下又喝了一口汤。我挟给她的菜,比她自己挟的味道要好吧?毫无疑问,母亲也最喜欢跟我一起吃饭了。跟漂泊在外、偶尔回家的儿子一起吃饭,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呀,我看都能看出来。想起大多数日子她都独自吃饭,或者是在我缺席的情况下吃饭,我挺惭愧的,赶紧再给她挟一块她爱吃的盐水鸭。现在想起来,更加惭愧了:要给她挟菜,却看不见她坐在哪里。称职的儿子,应该每天陪老母亲吃饭,这才是理想的生活。可惜我经常生活在缺憾里,同样也给母亲留下太多缺憾。等到有条件弥补,母亲已不在了。怀念和母亲一起吃饭的日子,不管是中饭还是晚饭,太阳都等在老地方,轻声催促我:快来呀,再不来菜就凉了。母亲,你不该离开的,应该多等我一会儿,我多么盼望能和你再吃一顿饭啊。今天晚上,我做了满桌子好菜,特意加上一双筷子,再摆一口空碗。母亲,闻见饭菜香了吗?从空气中走出来,陪我坐一会吧。瞧我给你挟在碗里的菜,有荤有素,都是你爱吃的,即使你不饿,也请尝一口啊。
墓地总有那么多的油菜花。因为我总是清明来,清明节是油菜花的旺季。天地一片金黄,仿佛要帮助人忘掉忧愁似的。母亲,我特意来看你的,却只看到满目的油菜花。你也出来看一看吧,看一眼油菜花,再看一眼我。免得想看的时候,油菜花都该谢了。油菜花没长眼睛,看不见你刻在墓碑上的名字,如果它说自己看见了,那是我把自己当作了一株油菜花。
2009年0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