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到碧流河,仅仅默念这个名字,就有一袭清澈朝心中涌来。
正是天高云淡的季节,心情也自然飘忽疏朗和清冽。这个季节的山在早晨好像永远覆盖一层薄薄的氤氲,那是秋的面纱,也是秋的诱惑,原来沉思和成熟也需要把放浪的形骸做些修饰和掩隐。乘车和几位作家朋友去碧流河水库采风,远山的氤氲像永也扑不进的海,心中的碧流波澜却早已荡漾开去。
晨霭的美大抵缘于朦胧,秋天的早晨又在朦胧中多出一份丝丝的清寒。淡远的视野里,想象碧流河水库表面也浮漾一层淡淡的雾霭,邈远里水天相接的高处扶摇着清新的湛蓝,心情也在不觉间浸漫些湿润。车过双荷大桥,远望水库大坝已被阳光描摹得线条分明,在辽南的不很高耸的远山衬托之下显得崔巍。很会在景区选择拍摄角度的朋友随手拿出相机,打手机叫驶在前面的车停下,追上前面的两辆车,无奈已失了拍摄的最佳角度。朋友们说,这里可供拍摄的景色多着呢。又乘车向前驶去。
其实我们都曾多次来过这里,但每次的感觉却各有不同。我第一次到碧流河水库来仅仅是为了宣泄垂钓的乐趣,初夏的碧流河教我感悟了垂钓的惊喜不在收获,那种惊喜全在于捕获猎物瞬间燃烧般的急遽心情。不似渔翁胜似渔翁的感怀是一种境界。那天有风,层层波浪打湿了衣袖和裤脚,心中默读这片水域的浩渺和幽深,静静谛听水鸟划破长空的啼鸣,体验寂静与寂寞的分野,享受百无聊赖与专心致志的乐趣,惊喜来临时,才知道心与未知世界的沟通并不需要张扬,安于静谧才是博取浩瀚的神韵。第二次到碧流河水库来正是溽暑难当的季节,约好几个在安波开会的同仁,散会后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站在水库大坝上吹吹山风,即使仅仅用眼睛注视水库里的波浪,也教那种倒流的清凉沁透心脾。岸树浓绿,山花竞放,落霞孤鹜中返回时,竟是一身的轻松和凉爽。

仲秋的碧流河水库一如往昔般澄澈。站在水库右岸的山上,凭栏俯视一池湖水,潋滟里不见涟漪闪烁,浩渺里不见烟波游移;平静、幽静、宁静本来就是孪生的心情,不可能不把人的心境推向遥远。我便想,这一池湖水一定是陷进了深沉的梦里,即便是这个季节给了她无限沉思,她却仍是毫无故作姿态的平静,并用那种宁静,把深邃和潜流潜藏在水底,在很难觉察的荡漾里,让人的神采也飘逸在似醉似醒的梦里。翠微的远山倒映在湖水里,碧流河的梦是绿色的;天上的云絮倒映在湖水里,碧流河的梦是轻盈的;水鸟的款款身影倒映在湖水里,碧流河的梦是欢愉的。
踏上游艇,我才从偌大水域的静美中醒悟过来。杂沓的脚步让小小的游艇左右摇曳,游艇下浅水中游动的鱼并未惊惶,依然我行我素地摇动着戏水的姿势。在静美的含蓄里,永远潜藏着动感美的神韵。游艇终于在平静的水面划开一道长长的波浪,向两侧退去的涟漪把游艇装饰成一支离弦的箭,不很响的奔突声更把游艇修饰成一支悦耳的鸣镝。身后的波浪很快归于平静。动与静的交错才是大自然的真迹,当动感的美陷落在静美的氛围里,被追逐的心境也坠落在感怀的陷阱里。这片水域有多大,感怀便有多大;这片水域有多深,感怀便有多深。这时候我站在甲板上,看游艇向一座岛屿驶去。假如时光倒流五十年,碧流河依然琤一流碧水,伫立在河边的山依然峥嵘着蓊郁,是什么魅力能把我托起在百米高空,在昔日被称做山今日被称做岛的周围绕过呢?时空的交错所创造的魅力,实在是教人惊慌失措的壮举。在水中遥望,透过薄薄的溟濛,从水之湄到山之巅再到远天,依次的澄澈依然是薄薄的溟濛,如云如雾如雨如烟的感觉里,流动着若隐若现若止若动的景致,唯层峦叠嶂的远山,划出了天与地的界限。
人们热衷于寄情山水,无非是渴慕在山水的陶冶中发现自己,能够发现自己的人才能够发现灵魂。现代人不再把灵魂看做迷濛和渺茫,但又很难在浮世喧嚣中回归本真。把山水融于心中,再把心融于山水中,看似闲情逸致的过程却是心灵劳顿的旅程。山之崔巍缘自绿而苍劲的心情,水之澄碧缘自蓝而浩渺的思绪,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游山游水,就各行其好了。碧流河水库烟波浩淼的水域里没有一个漂浮物,堆石坝建起五十年了,砌入水中岩石的纹理如今仍然清晰可见,这自然是水库管理者的一片匠心,更是天水碧流的造物。山对人的陶冶缘自心性的熏陶,水对人的陶冶缘自心性的洗濯,在水边望着自己的水中倒影,直感到十月的清冽从心中汩汩流过。
一路陪同我们的碧流河水库管理局尹成敏主任说,别看现在的水面平静如浣纱的少女,但当暴风骤雨来临之时,这里便宛如一片咆哮的大海,那是另一种壮怀激烈的感怀。然而使命感又教他和他的同事在这种刺激之外去寻求另一种壮观,盛夏麦莎热带风暴袭来,他们在水库大坝上彻夜巡逻,在倾盆的雨幕中搜索每一个不可疏忽的细节,耳畔响着惊天动地的泄洪涛音,觉得自己也像这座大坝一样巍峨而不可摧毁。尹成敏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正深情地抚摩着闸门外的栏杆,我看见闸门里的水在阳光下闪烁墨绿色的粼粼波光;笔陡的闸门之外,几十米深的河谷里,也闪烁一束晶莹波光向远处流去。尹成敏娓娓细说这里四季景色的不同和蕴蓄内涵的景色联缀,春的盎然,夏的繁荣,秋的沉静和冬的凛冽;那远山的蓊郁,那鸥鸟的眷恋,那山花的烂漫,那皑皑的白雪,都成了融会他胸中而又教他须臾不能离开的精神依托。我曾披读过他撰写的朗诵诗《碧流放歌》:“当滨城因水而陷入困惑迷惘时,/一位从雪山草地滚打出来的将军,/手执挖掘战壕的工具,/伫立在碧流河畔良久沉思。”于是,这里便是“平湖如鉴,/雁叫长风”。这不仅是对一位将军、一位市委书记的缅怀,更是对那个慷慨悲歌年代的敬仰和崇拜。坠落在前人绘制的蓝图里的幸福感,教人无不心潮澎湃。朋友们聚在一起在纪念碑前拍摄留念时,仿佛所有的肃穆都从远山聚拢过来。纪念碑上耸立着一个高大的水库建设者雕像,我们知道,十几个建设者把自己的青春永远留在这里。此刻,簇拥在周围的松柏和我们一样,都在无言地谛听一湖碧水去向遥远又久留心底的欸乃涛音。
碧流河原名碧列河、毕列河、毕里河,不知道在满族语系里这些名字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在什么年代取名碧流河,只知道清澈的河水与这个名字名实相符。大概这就是历史的必然演绎。许多年前,每次乘车沿二○一国道东行,总看见在碧流河大桥上方的河湾里泊着许多渔船,也总觉得那些木制的渔船在飘摇一曲古老的歌谣。碧流河是贯穿辽南的第一条大河,一座水库教她漩出一湖的清澈澄碧,也把那阕古老的民谣漩成水波上闪烁的珠玑,从此为人们凝聚了不尽的蓝色福祉。

作者简介:王有田,普兰店人,退休工人,作家。著有《青春的风景线》《红苹果·绿苹果》《永远的音符》等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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