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合村并居”的深度思考(上)
高贵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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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这段时间,山东省的“合村并居”试点,引发了社会广泛的关注和热议,其中不乏专家、教授、学者及政界要员。“合村并居”,牵动了千千万万人的心,“合村并居”是否可行,怎么具体实施?欲知乡间事,须问乡下人,亲身经历过从集体到包产到户,再到现在的空心村;从农耕文明到日渐深入的工业化进程;从满街儿童闹、学校人满为患到门可罗雀、无节无少年的日渐老龄化村庄,中国农村正在经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十字路口,生死决择。作为一个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地地道道的资深农民,我也想就此谈一下自己的看法,以供大家参考讨论。
“合村并居”牵动了整个农村的方方面面,在山东的试点工作还未正式展开,社会已是一片哗然,山东省迅速按下了暂停键,由于工作繁忙,我也就此搁笔。几天前在朋友圈偶然看到:第四界“费孝通田野调查奖”征文启示 的链接,再次点燃了我的写作欲望,总觉得万语千言在胸,有话要说,于是利用工作之余,详细拜读了费先生的《江村经济》(电子版),为先生详实缜密的叙述,及数据的精道所折服。
但是当今有关三农的文章、报道里,官方数字横行,假、大、空且浮夸,数字出效益、数字出政绩、数字出官亦不乏其例,俯拾皆是,民众深恶痛绝,常闻而厌,有鉴于此,我也常自我告诫,作文立言尽量少引用数据,多讲实在话,少说废话,久而成癖,百姓心目中,有些事情少了数据,或许更为明白。除却云山雾罩,还我一片本来的蓝天!若论“合村并居”事宜,得先将农村的各项要素一一剖析后,自然会一切明了,这些并非题外话,且听我详细道来。

三农之事,土地为先,这些年来中央三令五申,守住土地红线,但是在现实的农村,土地的乱占滥用已是相当惊人,土地的实有亩数与官方数字相差甚巨。去年因写我们下五井西村的文章,我去问询村工作人员数人,当下我们村的实有耕地面积是多少?竟无人敢作答,细查以前官方文献:2560亩,到现在的实有可耕地,恐怕只有原地亩数的三分之一吧。大量的山岭薄地,更是所剩微乎其微,几乎全军覆没!
村东南方的大埠山是座英雄的山,当年为消灭驻扎在山上的鬼子汉奸,有多少烈士长眠于此已无从考证;当年为指挥临朐战役,陈毅元帅也曾驻守于此山北麓的山沟中数十日。几年前的封山环保,石灰石价格猛涨,利益的驱驶,有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劈山采石,并美其名曰土地置换复垦,最后敷以薄土了之。曾经的“万里千担一亩田,青石板上夺高产”,是那个时代,农民战天斗地实干精神的真实写照,而现在这样的土地置换复垦,让广大村民愤怒愤慨愤愤不平,却也是怒而无人理。
这些年来,土地撂荒,工厂圈占,城市大幅度扩展,村边近繁华地段蚕食,新修道路或旧道改扩建占用等,使得耕地面积锐减,民众常态,议论、向上反映、司空见惯以至于麻木、默而无言,不忍细细回顾对比,一斑之见已是如此,深究恐更令人心惊。

其实农村的陷落,最初是从农村集体经济开始的。农村集体经济搞得好的村庄,在改革大潮涌起的天地里,尚有一席之地,但是大多数村子,经过三番五次的剧烈颠簸,纷纷沦陷。无意对我们的农村政策有什么评议,但是对于这些年来一个村子的实际发展状况加以回顾,想来还是有所借鉴,有所教益的。
我们下五井西村曾经是临朐县的模范大队,典型榜样,曾经有一个响亮的名号:先进大队。拥有过砖厂、海绵厂、塑料厂、石料厂、装卸队、车队、林业队、技术队、副业组、木工组、大队菜园、大队果园、村级百货门市,收割机械,喷灌机械等也一应俱全,改制后号曰“下五井西村实业总公司”,村集体当时存款60万元。我刚走向社会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村建筑队干小工,每天工资2.2元,由此可知当时的60万元是个什么概念。
数年下来,村企的改制、租赁、拍卖、种种操作后,村集体企业从有到无,日渐衰微,村集体经济每况愈下,以至于负债累累,没有了村集体经济强有力的支持,村内各项事业捉襟见肘,积病久陈。村领导走马换将,破罐子破摔,一时之意,缺乏长远打算,上级任命,村内自选,派系横生,宗族势力盛行,有的党员混同于一般百姓,更有甚者利用自己的影响力,为了一己之私,掣肘村内事务,还有的对村内事务漠不关心,听之任之,党的基层建设还有待进一步加强。作为一名普通村民,我们所关心的不是年度总结,张榜公布的那些让村民看不懂,让内行人看了揪心的假数据,而关注的是那些自己身边的切实存在的事实。
现在村务开始逐步走向正规,但是要从根本上扭转,尚待时日。没有了村集体经济,整个村子还真像是一个初次下地行走,刚刚蹒跚学步的孩子,事事待援,不能自立。

2
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总会有一些事看得比较明白透彻。这些年社会的滚滚向前有目共睹,毋庸讳言,但是走的太快,也许会遗漏些什么,作为最底层旁观的我,或许比一般人看得会更清楚,看得更明白一些。
广袤的鲁中腹地,文化底蕴深厚,这里也是中华文明最早的发祥地之一,临朐县正是这一带比较有典型特征的地区,西南部群山延绵,向东地势开阔平坦。这里的自然村星罗棋布,人口密度大,民风朴实淳厚,历史悠久。
旧志载,黄帝曾登封沂山,帝尧之子丹朱曾封于丹水。夏为季荝氏封地。商为逄伯陵封地。西周为缾(骈)邑,为纪国所辖。春秋,今县境置缾邑、东阳邑,战国为朐邑,齐国所辖,为齐相管仲封地。1987年发现的东朱封古代文明遗址,遗迹包括有大汶口、龙山、岳石、商周几个时期的遗物,是一个有大汶口文化遗存,而以龙山文化遗存为主,兼有岳石及商周遗迹的遗址。其延续性强、面积大、有自身的发展特点。
历史的久远是基石,文明的人文传承、文化传承才是根本,且尤为重要。几千年灿烂的农耕文明,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达到最后的辉煌后,随着社会的转型,工业化进程的加块,而开始衰落、开始被尘封。其间年轻一代纷纷脱离故乡,奔向城市,从传统的农家跳入色彩斑斓的世界,开启“漂”的模式,传统文化因此开始出现断层、断代。农耕文明的陷落,大量的农具、农活的消亡,以及派生出的手工业、日常民俗民风,口耳相传的大量的民间传说、农谚、打油诗、歇后语等等,随着老一辈人的逐渐离去而传承中断,这并不是故弄玄虚的杜撰。

前些年,我曾去山村里访问过一位昔日的条编能手。树木掩映中的山村角落,一个独门小院,苏大爷和他的老伴就生活在这里,比起我记忆中他年轻时的麻利干练,现在的苏大爷的确老了,身子有些佝偻,行动颤颤巍巍,有些耳背,说话声调有点儿大。
“你们怎么不去城里呀?”
“年小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们老俩了。城里,那楼上?咱住不惯(习惯),再说也没有咱的屋呀,他们自己都窄吧。”
“现在还能编吗?”
“编是能编,不如早先密实了,现在手里没有劲了,再说,现在也没有几个使(用)的了,也没有学的了,这手艺,咳,瞎了!”
当年的苏大爷,可是附近一带出了名的条编能手,编出的架筐、篮子、篓子等家俱,密实美观耐用,不用去集市卖,在家里就供不应求,人们还得提前预订。
“那时候条子缺,什么柳条桑条棉槐条子,什么都行,最数蜡条好了,编出家什好看耐用,价格卖的也高。那时候自家没有条子,还得去集市上买,你看看现在这漫山遍野的条子,什么(品种)都有,也没有人抢割了,都白费了,这山地也没人种了,都走了!”
老人家深深的叹息里,一种历史的沧桑沉重感,顿时袭上我的心头,此时的我,看着老人却无言以对。
走出老人的家,青石板小巷里,间或有田间劳作归来的人们,或在自家门口乘凉的大爷大娘,无论认识或不认识的,都主动与我们打招呼。小巷两边不断有去往城里的闭门锁户,断壁残垣显现,其间树木荫郁,荒草虫鸣,仿佛在感叹岁月世情的无奈与悲怆。
夕阳西下,山高谷深,暮色霭霭,小桥古树,整个山村像某位丹青妙手精心绘制的铜版画,它是这个特殊历史时期所独有的印象。一种酸酸甜甜说不出的感受涌上了我的心头,眼睛也顿时涩起来……
一晃就是十年,苏大爷早已不在人世,但当时的采访画面还历历在目,岁月更迭,不能或忘。
临朐西南部的山中,有一个著名的山溜叫做隐士溜,近十华里的溜谷里,分布有大小不等的十个自然村。相传春秋战国时期,有兄弟二人分别成为两个敌对国家的大将,一日阵前相遇,他们早已厌倦了长年的征战厮杀,有感于骨肉相残,黯然伤怀。于是,哥俩鸣金回营,相约微服出走,隐居到了这个山溜,隐姓埋名,终其一生,隐士的名称由此而得。

去年夏天我们相约,对这里的平安地等村进行了详细的考察采风,意在搜集一些民间传说,进一步考证隐士的由来。对村里的最年长者进行了采访,令我们吃惊的是,他们记忆里的故事,也只上限到民国,其它俱是空白。知道故事、会讲故事的那些老人大都已故去,村子里的中年人忙于生计农活,没人再理会什么传说、故事,年轻人都外出求学打工,这些情况现在的农村基本一样,采访的结果令人心累、心寒。民间的一些东西,断代、断层、丢失、消失,比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自己从小听多了老人们的故事,里面包含了本地风物传说、鬼怪灵异、地理人文、幻想诉求等等,林林总总。可惜过去不曾加以记录,时隔多年,现在有些都记忆模糊了。
我记得有一个讲述民间争讼的故事,在冬季,牧羊人的羊吃了农户的麦苗,农户请本地的秀才写文,一纸诉状告到县衙,牧羊人不服,也请名人反诉,一来一往俱是打油诗的形式,相当有趣,现在只记得牧羊人的反诉诗:
十冬腊月天,
地都冻成砖。
钢镢刨不动,
羊又怎么餐?
当年讲故事的大爷早已离世,现在想把它记录下来,由是再去问询一些年长者,却没有人知晓了。当今的经济大潮下,很少有人再去理会这些东西,我的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紧迫感,夕阳独下光悠悠,小河无语水自流,扪心自问,我是不是有点儿杞人忧天,多愁善感了?
(未完待续)

高贵福 山东潍坊临朐县五井镇下五井西村人,字卿之,网名秋天,农民。山东省民俗学会会员,临朐县乡贤、民俗文化研究会理事,《乡土临朐》撰稿人、五井镇民俗乡贤专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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