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蛙雨一阵比一阵密集，吵醒了秋天短暂的午睡，站在雕花木格子窗前，看一片片梧桐叶随风悠然飘落，候鸟从河床上启程，从窗前一闪而过，去了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

我踩着厚厚的落叶踽踽而行，田野恍然成了莫奈笔下金黄的画面，那般绚丽迷人。记忆里不免涌动另外一幅动人的画面，在19世纪的英国乡村，简爱踩着一路秋叶，朝着向往的桑菲德尔庄园走去，她怀揣朝圣般的爱情，激动万分地急急走着······读名著时，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头脑里充满幻想，无数次想象在未来人生的道路上，也能遇到一些曲折离奇的故事。却预知不到我如今面对落叶，竟会万般惆怅落寞。

秋天在我的眼里，有女王般的威严，她居高临下，目光俯视处，霎时人仰马翻，树叶凄然飘落。凝视片片金黄的落叶，仿佛那些离我而去的亲人，深深想念却永难相逢。

大地苍茫。我将自己站成一棵挺拔的松柏，作为秋的惟一守望者，苦苦等候春天，等候亲人的归来。严酷的冬，竟欲涂改“冬天已经到来，春天还会远”的呐喊，将漫山遍野都捂上了厚厚的雪。我的倔劲儿上来了，沉默无语，一站便是千年。

二

祖父是在一个落叶萧瑟的季节去世的。

祖父已经躺在了象征回归的干草上，他干枯的眼神望向窗外的白杨树，树上稀稀落落的叶子在风雨中飘摇。祖父用青筋暴起的手指，定定地指向门外，父亲明白，他是在期待另外的子女归来。父亲跪在祖父膝前，端着一碗白糖水，想要滋润祖父干枯的想念。我看见祖父伸向空中的手没有一点分量地落下，眼眶里渗出最后一滴浑浊的老泪。在亲人凄惨的哭声中，祖父像一片树叶缓缓从枝头飘落。

一阵心疼袭来，我情不自禁俯下身，想要捡拾起那片落叶，像握着一个轻盈的生命。

之前，我的印象中只嵌着“春华秋实”这个词语，从未探究生命尽头那扇门里究竟会有什么。

可是，最后的叶片坠落的声音，轰然响了一声，狠狠地砸落我的泪。月光下，我用怀念铺成一条温柔的河流，流向不甚分明，我分不清悲歌究竟为谁浅吟轻唱？

在病床边，围着许多亲人，不舍的目光无法挽留住秋叶的离去。亲爱的东子将瘦弱的头颅轻轻挪到我的臂弯里，然后，痛苦的呻吟戛然而止，脸上凝固安然宁静的表情，仿佛小舟终于泊回了港湾。就在那一刻，我恍然听见病房里弥漫着生命崩塌和灵魂散架的声响，最后的落叶飘向不可预知的冥冥世界。

刹那间，彻骨的痛铺天盖地涌来......

三

自古逢秋悲寂寥，秋天注定要与落寞和白发相伴。李白的一声叹息，带着浓重的萧杀之气，透过千年岁月，在唐诗的细碎阳光下揽镜自怜：“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袁子才也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其境界之高妙就在于“不许”二字，然而，尽管如此，毕竟逃不脱时光艺术大师的涂染。“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难道一味悲秋伤怀吗？

落叶从枝头飘零，如同行将就木的生命走向尽头，这是造物主的安排，是大自然的过程，是生命的客观规律，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逆转。不要叹息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君不见“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诗人郭小川在《秋歌》中吟唱：“秋天啊，请把簌簌的风声喝断，我把歌儿呀，唱了还不到一半！”如同催征的鼓点“咚咚”敲响，敲沸了我凝滞的热血，激励了我不屈服的斗志。

由生到死，由死回生，秋叶完成了滋养母体，超越自我的使命。那般超常的坦然和豁达，那样实实在在的平凡，用不着大唱赞歌，只需一场秋雨一场风，秋叶便可以在风雨中飘飘落下。这是自然之秋徐徐拉开的序幕，生命的飞旋成为最动人的独幕剧。

我徜徉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小径，在广阔天地的背景里，一直走下去，将自己也走成一枚金黄的秋叶，挂在枝头，镶在原野深秋的风景里，和大地上的万物一起分享生命的淡泊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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