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回家”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央求儿子了。儿子一下班回家,他立即迎上去,开口说的就是这句话。
“你怎么又不带口罩?”这是第二句话。他见儿子嘴边空荡荡的,记得早上儿子出门的时候,他特意递过去一只口罩,可是儿子并没有戴着回来。他知道儿子会反感,甚至也知道那些英国人对戴口罩的他们嗤之以鼻。但是他害怕儿子感染新冠病毒,他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脉。他的爹娘早就死了,孩他娘四年前也走了,他退休后把心一横,两套房子卖了一套,基金股票全卖了,一头就扎进了英国,跟着儿子住在买来的房子里。儿媳妇是南方人,和儿子是大学同学。对于他的到来,一半欢喜,因为他可以做做家务,做做饭;一半是厌烦,一个老头子家务做不利落,进屋扫地不敲门。
“你烦不烦,我累一天了,歇会!”儿子疲惫不堪的脸上涌上怒气。他一阵心痛,又觉得有东西堵在胸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摸着胸口无趣地走进厨房,有心想问问儿子吃什么,不敢张口。望着厨房锃亮的锅碗,他叹了一口气。
刚开始来那会儿,他心高气傲,春风得意,走路虎虎生风。看见一个个白皮肤的美女,惊叹她们怎么生得这么白。家里的亲朋好友得知他来英国,都用羡慕的语气说他“去外国享福了,听说那儿的空气新鲜着呢!”尤其是春节后的十几天,国内武汉疫情迅速发展,人人要求待在家,不让出门,哪怕买菜也不行。他的邻居老张发来微信语音,向他汇报疫情,劝他不要回来。他儿子邀功地说“OK,让你来对了吧!你要是在国内,我们多么担心!”他却说:“Good是good,出门连人也不认识,买菜也用英语,不会说也听不懂!”儿媳哼一声:“矫情!别在福中不知福。我爸妈想来还来不了,在家门都不能出。”
他只好闭上嘴巴。也就是在儿子儿媳面前,他能受得了委屈。怎么说,他在单位大小是个官,在家有老婆伺候,下厨房也就是给老婆当副手,老婆不在了,更没人让他委屈。可是,在这儿不一样,做家务做饭,他是主角,做的不好吃,还遭白眼。尽管如此,他还是愿意在这儿,一来每天能看见儿子,二来亲朋好友都知道他出国了,他的虚荣心涨得满满的。
后来发生的事,让他待不住了。他在街上亲眼目睹一个华人小伙被几个英国人揪住乱打乱骂,他听懂了,那些黄头发蓝眼珠的英国人骂华人是病毒。若是年轻,他肯定冲上去撂倒他们,救下同胞。他没敢动,回转身子跑回了儿子的家。坐在沙发上缓不过劲来,他不再出门,怕有人骂他是病毒。
国内疫情疯狂的时候,他庆幸在国外。可是,这种庆幸没多长时间就变成了焦虑。英国不但出现了新冠病毒病人,而且人人都不戴口罩,因为在他们的观点中,只有生病的人才戴口罩。
他接受不了。美国人把疫情甩锅给中国,英国人死都不戴口罩,还号召群体免疫,这都是什么呀!而国内成千上万的医护人员冒生命危险逆行,在微信上看到他们的艰苦奋斗,他的眼睛湿润了,还是祖国好。他第一次向儿子提出了回家。儿子不同意,说英国都撤侨了,你回去不是找病吗?
他比任何时候都关注疫情的发展,开始失眠,一整晚一整晚的睡不着。看看国内疫情逐渐控制住了,而英国、美国的疫情疯狂了,他又向儿子提出想回家。可是,儿子说,回不去了。想回去买不到票,在英国的小留学生,那些十多岁的孩子,爸妈哭成泪人,央求包机回国都暂时做不到,更别说他们了。
失望,甚至是绝望,他快要崩溃了。他找各种关系,无一例外都是一样的,没票。儿子说:生死有命,好好在英国呆着吧!
可他不行,他越来越想念家里的人,爹娘死了,不用多想,他开始想念妹妹,想小时候的玩伴,想上学的那些同学,想单位的同事。他每天觉得胸闷,打一个喷嚏都害怕得上新冠。
最后,他崩溃到在儿子面前大哭,他说死也要回家。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在儿子面前,他不想哭,可是做不到,儿子是他现在唯一的稻草。儿子不胜其烦,但也懂了他的心思,告诉他正在想办法回国,而且是陪他回国。
他落泪了。想到终于要回家了,那晚香甜得睡了一觉。
第二天他又被回国路上的风险吓住了。看那些从头到脚包裹的严严实实像蚕茧一样的坐飞机的人,想到连水不敢喝,话不敢说,一不小心在路上被感染,岂不得不偿失。他犹豫起来,“要不咱不回去了”,他试探着给儿子说。儿子愤怒:“你不是说死也要回去吗?”
晚上又失眠了。
他的心起起落落,像是放在油锅里炸一样难受。儿子说他心理出问题了,要他去医院。他说怎么可能,他心理一直健康,就是后悔来英国,来了回去太难了。还是自己国家好啊!
儿子整整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搞到两张回国的机票,而且还转机到他国。这两个月,他依旧睡不着觉,越发严重,早搏房颤愈发严重,降血压的药增加半片,他时常觉得要死了。有时候恍惚,究竟是在哪儿,好像是在家里,又好像不是。
终于等到了回国那天。他精神特别好,特意梳了头发,其实头上也没几根了。儿子说,“爸,你瘦了!”
“回到家就胖了!”他笑着说。
回国的路不好走,测体温,心情跟着体温忽上忽下,生怕出一点差错,他们就被搁置在机场,就像被扔掉的包袱。不敢摘口罩,不敢吃饭不敢上厕所,看谁都是病毒。他浑身上下被折腾的难受,好在一想到能回国,他就想挺一挺就过去了。儿子有时候会埋怨他,“要不是你闹着要回来,也不会受这罪。”
当飞机在海南三亚落地,他眼睛潮湿了,回到祖国的感觉真好,终于不用看那些看不懂的英文字母,听那些听着费劲的外语了。
在登记处,一个高大挺拔的大汉接过了他手里的行李箱,对他说:“大爷欢迎你回家!”听到久违的乡音,他顿时哽咽,看着他口罩上面的浓眉和发亮的额头,他喃喃地说:“上飞机前就觉着被病毒包围着,下了飞机我就觉着自己是个大病毒!回国真好!给祖国添麻烦了!”他儿子不屑地耸耸肩,那大汉爽朗的笑声从口罩里传出来:“别担心,就算携带病毒,我们也有办法!”
依照国家有序安排,他和儿子在宾馆隔离14天,但他依然高兴。他觉得值。
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身体越来越虚弱了,频繁梦到爹娘,和去世多年的老婆。这种不详的预感,也越来越严重了。他认为回国了,心情好了,身体上所有的不舒服一下子就会雨过天晴,怎么会厉害了呢。
他就是太累了,在英国太累太烦,回来的路又太难,他需要休息。但是还没到家呢,他不能休息。
14天隔离期结束,他和儿子第三次核算检测为阴性,再次坐上飞机,朝家的方向飞去。路上,他给儿子说,“想你妈了!”
儿子说:“我懂。”
“你不懂。”他说。“这辈子我最后悔没听你妈的话,她说月亮还是自家的圆。”
当他从车里走下来,看到熟悉的街道,门前熟悉的无花果树,上面结满了果子。他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走着,每走一步都是踩在自己的土地上,那种踏实的感觉,他活了半辈子才深刻体会到的。只有脚下的这块土地,他踩着踏实。脚下的路,他走了一辈子,只不过才离开半年,就觉得陌生,不是陌生,而是熟悉的陌生。他要把这一点点陌生感赶走,找回他的曾经,找到他的家。他走得很慢,是为体会每一步脚下的土地,踩出的那种坚实感。英国的土地,不也坚实吗?可是他踩在那里的土地和路,怎么就不踏实呢?因为那里不是他的家。他就这样低着头一步走一步想,想想脚下的土地,想到小时候爬过的河沿,和父亲犁出的黑土,和老婆一前一后饭后散步走的那些公园的路。想着想着,抬头一看,已经站在了家门口,青绿色的防盗门,边上贴的春联还是去年的。他这才觉得真到家了。无限感慨,这一路去英国,到底图的啥。
晚上,他给儿子说,早晨不要叫醒他,他要在自己家里好好睡一觉。
第二天10点多钟,儿子轻轻敲他的屋门,叫他爸爸,没有应答。他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发现桌子上摆着爷爷、奶奶、妈妈的黑白照片,并排着的还有爸爸的一张,黑白色。
儿子大吃一惊,上前大声喊着爸爸,去摸他的手,手却如冰块一样凉。

作者简介:张瑞超,笔名三月、三月春雪。系山东省作协会员。有多篇散文和散文诗发表在《散文选刊》《奔流》《参花》《北方文学》《南方文学》《时代文学》等期刊,出版散文集《等你春暖花开》、《瓜蔓上的时光》,长篇科幻小说《宇宙怪兽之神农架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