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槐树是最常见的树种之一,槐杨榆柳加梧桐构成了村庄树木整体的框架结构,至于其他诸如桃梨枣杏之类的果木树种,不过是万木丛中的一些点缀而已。槐树分为本地槐树和洋槐树两种,虽都为槐树,但它们的样貌截然不同。洋槐树就是枝条上有棘刺,开雪白槐花的那种,据说是在几十年前日本人侵略中国时带来的,算是舶来品。本地槐树又称笨槐、国槐,在我国栽植已有很久远了历史了,是土生土长的土著。
我说的老槐树是国槐,就生长在故居小院的东墙下,它紧挨着邻居家正房的西墙,微微扭着腰生长,伞状的树冠威威赫赫。在我记事的时候,老槐树就有水桶般粗了,围拢着黧黑粗糙的树皮,墨绿色虬曲的枝叶任性的伸展着,每一枚叶片上都泛着生命的光泽。只是树干中间有一段中空了,每到雨季便有雨水渗漏进去多了些许的糟朽。老槐树是何时栽下的?这个连最年长的长辈也不能够说的清楚,估算起来当有百年树龄。

每到仲春时节,老槐树才姗姗的绽出嫩绿的芽孢,好像一位参透人生从容淡定的老者,随着时间的惯性不疾不徐。接下来在你不经意间它便爆出了嫩绿,缀满了虬曲盘错的枝头。到了夏天,墨绿的树叶就长得密不透风了,各种鸟雀在枝叶间嬉戏鸣唱。有喜鹊一家还在老槐树顶端搭了一个窝,与我们比邻而居。老槐树比房檐稍高的地方有一个三股大树杈,踩着邻家的房顶便可毫不费力的爬上去。夏天空闲的时候,我常常斜靠着坐在树杈上,头顶上树荫如盖,如同坐上皇帝的宝座一样,极目四望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感觉。谁家果树上的果子快要熟了,谁家的房顶上晒着红枣、山药干一类的食物,我都了如指掌,得空便和小伙伴们想方设法一饱口福。更多的时候是随着日影的西斜,浓郁的树荫便覆盖了邻居家房顶的大部,我在树荫里铺上一领凉席,仰面朝天躺在上面,看蓝天上洁白的浮云。白云层层堆叠、绵延千里富于变化,有的像老者,有的像猛兽,有的像高山下的羊群不一而足,可是不一会儿就又幻化成了其它奇形怪状的东西。看的累了我就闭上眼想自己的心事。那时,太阳已经渐渐地落下山去,万道光芒从群山的背面箭一般的射向天空,蔚为壮观。厄尔,黑夜渐渐地迫近,太阳遗落下满天的红霞隐去了,天地之间恰如一挂绛红色的即将合拢的帷幕。

老槐树的花期在夏末,当暑热渐渐地消退,树冠上便缀满了青绿色的槐米。槐米可以做中药,有清凉收敛、止血降压的作用;也可以用作染料,漂染的织物颜色经久不退,是无污染的天然生物染材。据说,当时解放军的国防绿军服都是用槐米染成的,需要量是相当的大。每到槐米成熟的时节,大街小巷便响起收购槐米的商贩高一声地一声的吆喝声,“有槐米的卖啦,五块一斤”。那时,我和弟弟就用带勾的长竹竿将槐米枝一束束的弄下来,摊到房顶上晾晒干了,再将细枝、树叶等杂质一一的拣除,等到合适的时间再卖出去。像这样的工作我们要持续好多天,因为槐米不是一下子全部成熟的,而是分着批次陆陆续续的成熟。老槐树在考验着我们的耐性,好像成心在吊着我们急不可耐的小心思。槐米采摘的节点是在将开花未开时最好,那时槐米的品质最佳,也能获得最大效果的重量。每年夏天,老槐树都会为家里的经济做出一定的贡献,我们秋季开学的学费和所需的纸笔费用经常出自于它的无私和慷慨。
槐花落了,不久槐豆就挂满了枝。串串青碧、晶莹剔透、圆润饱满,似一件件精雕细刻的工艺品,轻风拂来摇曳多姿。槐豆是荚果,熟时采下来剖开,便看到内层肉胶质的夹膜,膜呈乳白色的半透明状,放到嘴里轻轻地嚼口感柔滑劲道,杂有着槐木的清香,作为儿时一道特殊的小吃,至今难以忘怀。

古人有许多吟咏槐树和槐花的诗句,宋代的裘万顷有诗云:“槐花满地无人扫,半在墙根印柴苔。”唐白居易更是很喜欢槐树的,写下了许多吟咏槐的诗句,比如:“人少庭宇旷,夜凉风露清。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槐花雨润新秋地,桐叶风翻欲夜天。”等等。老槐树在故居鸡鸣鸭啼中年复一年伴着我们静默地生活着,安详地聆听着我们成长的脚步,记录着我们的点点滴滴,感受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它以不愠不火恬淡的随性之心走过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抽芽、繁茂、开花、结实。
槐树是多寿的,俗话说,“千年松柏万年槐”,在家乡,就有许多的古槐生长着。可是,我家的老槐树在后期却越来越孱弱,就像一位风烛残年、日薄迟暮的老人。先是树干中空的部位糟朽愈加扩大,直接导致了枝叶稀疏、结果减少;后是生了大量的青虫,这些俗称“吊死鬼”的虫子用一根长长的丝线,将自己的身体悬吊起来荡来荡去,可恶至极,它们一点点的蚕食了老槐树仅存的绿叶。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终于决定要把老槐树伐倒,用它来做一对木床,以改善家里的居住条件。我无力改变这个决定,况且老槐树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有一天我放学回来,老槐树已经不见了,在它生长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大大的树坑,只留下满地凌乱的断枝残叶。我望着面前的景象,心情复杂。不久,家里多了一对新做的漆面光亮的大木床。
那对大木床一直陪伴着我们,直到我离开故居到省城读大学。我知道老槐树是有灵性的,它一直没有远离我们的生活,无论从前还是以后,无论以何种形态存在于生命的时空,因为那床体木质纹理的深处藏着对一个孩童的记忆和一个孩童对它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