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妈妈
文/吴仰生
多年前,我的同事和朋友都说我爱人长的清秀,大大的眼睛,挺直的秀鼻,小小的嘴儿,虽从未见她化妆打扮过,还就是上人眼。其实,对我来说,美不美丽,关系並不大,稳重,实诚,会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但不管怎样,还是高兴,就去告诉她。她说,他们也不想想我是谁生的,我们的妈妈可是个大美人。
有道是,选妻先选丈母娘,这话实在有道理。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姐姐从县黄梅剧团流落到肉联𠂆,我就常去北门的厂里蹭饭吃,肉𠂆还是有肉的。我就常看到爱人的妈妈。她叫朱珍民,每次去肉厂上班都挎着两大篮子脏衣服,好在息工时抽空洗。这就是好母亲,我想。因为我母亲为了养我,在大地方当媬姆。我从十一岁时起,就一个人孤独地过日子,大冬天在井旁洗被子,这冻肿手指的滋味实在难受。
她短发,大眼晴,端庄而不失温雅。很怪了,当时看到她就眼熟,多次看到她就亲近,就呆想,我要有这么位妈妈管看我、爱着我就福气了。
我就把这个不合实际的想法告诉姐姐。姐说,你别说,老朱还真是个少有的好妈妈。
我老岳父原来是城关光小的教师,五八年反右,为了凑足百分之五右派的名额,就莫名其妙的被打成右派,被遣送农场去劳改,一去就是五六年。幸好能写会画,就被选中出黑板報,弄宣传,也就活了下来。同时被关改的三十多人中,累死、病死了近三十。打倒"四人帮”后,他被平反了,竟找不着他的案底,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这个政治玩笑开得太大了。送丈夫服刑的时候,我的丈母娘,搀着大的,抱着小的,带着四、五个孩子,在风雨的路口等了一天,也未见着,因为押送囚犯的汽车被雨布罩着,她哭倒在雨地中,差点就没活过来。
下面日子的艰难,真无法罄书。我母亲每月寄我十元,我都难过。她找着一个搓绳子的工作,一月不到二十元,要养活五六口人,怎么过呀?我算可怜了,她和她的一家比我还难。对于一个弱而无援的女人,唯一的解脱只有寻死。她多次想到了,但又不敢想。亲戚们劝她改嫁,她是个烈女子,她决然不会;有人劝她把孩子们送养他家,她是个爱子如命的好母亲,也决然不肯。那天,上水炉子打开水,就不知不觉地穿过五条巷口,上了街,还爬上埂头,走到下浮桥口。她缓缓地浸入河水中,感到河水透凉,头脑也就清醒了许多;她听到几个儿女的哭喊,尤其是她大女儿晓明的哭叫,尖啸而凄惨。这几天,大女儿常常尾随着自己。转身回头一看晓明正在下埂向她扑来……
这晓明就是我的爱人。说起这段往事,她就红了眼,禁不住落下泪珠儿。那吋,她还不到十岁。
后来,会过日子的老妈妈就搬到了河南,在上渡口附近租了间破漏不堪的农房,只几毛钱一月,又开了些荒地,种上南瓜、胡罗卜什么的,维持一家度命。现在,我爱人见了这些蔬菜就禁不住要吐,但也不说为什么,还说这些是好东西,有营养,能救命。
晓明有个小姨,只比她妈妈小一岁,叫朱汉如,是浙农大的著名教授,拿着国务院津贴。当时,她还只是个讲师,就每月贴她家五元,怕姐姐珍民不要,就说是给哓明交学费的,这一贴就是近十年。这就好多了。
说起来,这也是有渊缘的。妈妈从小就被抱给生父的好友当女儿。两个父亲都姓朱,那时候的好朋友,比较现在的,感情浓多了,是可以割头换颈的。生父有五个儿女,任对方选。她的养父一眼就看上了这个白净胖乎、机灵可爱的老二。生父大气,竟一口答应。他是个开药铺的,最喜欢这个二姑娘了。他对我妈的妈说,日本人都进当涂城了,不太平了,我的朋友是教书的,对女儿是好的。她的被抱养,对二女儿汉如也许不是坏事,她就能继续上学了。这两姊妹最亲,后来汉如上了南京大学,没有姐姐零花钱的救助是上不成的,尽管她那时一天只吃一顿饭。老话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人与人的因果报德实在是人类的美好。去年底,汉如小姨,九十二岁了,硬要来照顾大一岁的姐姐,在当涂生活了几个月。她教姐姐玩游戏、打牌,唱歌跳舞,要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
我妈妈很会影响人与教育人的。后来,养父又抱养了个两个男孩,其中有一个比她小十岁,就是朱乐民。我在一篇散文中提到过,乐民舅舅后来考取了复旦新文系,是个将军级文人。有一次乐民舅舅跟我谈心,说:你妈妈可严厉了,我不怕父母就怕她,不敢不背书,不敢不学好,;没有珍民姐姐,就没有我的今天。还说,你真走运,有这么样的岳母。舅舅的话,让我对妈妈更敬然起来。
她的五个子女,在她的教育下,都还行。小儿子,十五岁就考取了天津大学自动化系,当时是当涂的高考状元,早在三十五年前就在深圳发展。他的爱人可是清华大学毕业的。妈妈的另一对儿女从医,大女儿乃教师,也是我的爱人。老二为了全家生计,未读过中学,就顶其职。其实,我这小舅子特聪明,跟他哥哥一样,也非常孝道。我们虽是郎舅,实为朋友。
在我眼里,岳母一点也不厉害。我跟晓明在农村谈恋爱,在当时的农村也箅是沸沸洋洋、轰轰烈烈,这些我会在以后的文章中一一写来,如数珍宝地写来。妈妈结婚迟,二十四岁才有了哓明。女儿让她成为了母亲,她就一心认为这女儿就是她的掌上明珠,取名叫晓明。时值解放,天刚放亮,一名双关。看重女儿,选女婿就精挑细剔了。而我当时的境况遭透了,招工招学沾不上边,家境又如此狼狈。我的妈妈并不嫌弃,说两个苦命孩子在一起才有奔头,就让我上她家给她看看。记得,我那时腰上扎一根草绳子,揹了一小袋米就去东营登门"求亲"了。她家就以骨头烧白菜款待我。我不知矜持,狼吞虎咽着。妈妈说我实在,还挺高兴。
我揹着米袋,走了三十里地,是从围屏赶来的。围屏是我和晓明下放的地方。傍晚了,我得赶回去。妈妈不放心,就叫我晚上留下,天亮再走,惹得全家都儍了眼。我就在她家一张大床后面搭个陋铺。大床的帐子很破,大洞小洞十几个,全用创口贴贴着,一股子沁人的药香。妈妈靠我这边躺着,那边是晓明。我一晚上都在胡思乱想,自己已有幸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了。
第二天清晨,晓明送我,说她一晚上都被她的母亲紧紧地抱着睡,现在全身都在疼。我由不得笑了,明白妈妈的担心,她是怕女儿干蠢事,爬到我那边去了。
晓明说,怎么会呢?我说万一呢?她说,那我就不是朱珍民的女儿了!还说,她十一岁时就骗过日本人,我哪敢呀!

于是,她就跟我说些妈妈小时候的一些趣事。
霍里地处偏僻,日本人进犯时,也只是设了关卡,不敢驻军,因为向山一带是十里大山,常有游击队出没。地下组织看我妈妈小时候机警过人,就让她送情报。将纸条嵌在竹子做的发夹里。她还真的成功了几次。有一次很险,她已一蹦一跳、若无其事地过关了。但是,两个日本兵端着带刺刀的枪追过来。吓得妈妈拼命跑;鬼子来劲了,更是拼命追。妈妈逃到一片小树丛中,扒下裤子就解了泡大"粑粑”,並随手将那竹发夹埋入其中。面对刺刀,妈妈不是吓哭,而是痴笑,戏道:米西,米西,粑粑,吃?!两个鬼子似乎没有听懂他们自己的“中国话”,感到这个俊傻孩子,真是逗,为了屙屎,就不怕送了命?
我的妈妈差点就成了部队上的交通员、侦察员乃至女将军。但是,因为舍不得养父养母和幼小的朱乐民,就未去成。
我母亲陈国芳有一个堂弟,也就我堂舅,原名陈国强,后改名陈健,就碰到象我妈妈类似的经历。他十二岁时,在无为县城里一家药铺学徒。因被冤枉偷钱而逼上了银屏山打游击。父亲找过多次,他都躲了。后来,他这个红小鬼随师北上。解放初期,陈毅当上海市长,他是中共中央上诲市的机要局局长;陈毅元帅任副总理,他就任了中共中央机要局局长。我的母亲,就跟着他南征北战,先在上海,后又去北京,干着媬姆,养着儿子。
我曾为此替岳母婉惜过。她却说,我成了花木兰,还有你的事吗?意思是说,你就成不了我的女婿。老妈妈是很有辩证头脑的。
说起这些,实在太多了。有一件事令我深思至今……
一九七五年,我上调去芜湖的四合山搬运公司上班。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只好将这几年收集的报纸、素材资料搬到我未来的岳母家,足足有三板车。那些报纸大多是我乘工作之借口从公社和大队部“顺"来的。然而,被我未来的岳母全烧了。不过,也烧得其所,用它们煮了五天大鍋饭。
我是爱书如命的人。文化大革命前,我省吃检用,聚上了上千本书,这对一个高中生来说,很是骄傲。那时书也便宜,大多几毛钱一本。母亲寄我十元,六元在校吃饭,一天二毛,剪头一毛,一月可余三元多。还有,我假日挑沙土、搬木竹筏子,也能挣点。那时,我就学会打工,也算有点经济头脑了。这些钱,全买书了。但这些书,被我的“红卫兵”同学们全烧了,烧得干干净净,一张纸也不剩,一片灰烬。那时,虽然不让学生之间互斗,但因为当时的县黄梅剧团有个女主角演员向我借了几年书,在日记中多多记了我几笔,就遭大忌了。好事者因为我为他们团写过剧本,又恨我惹他们的心上人关注,加上还姓吴,我便成了当涂的"吴晗”,就被他们贴了多张的大字报炮轰。现在的电视剧中,地下工作者临危烧情报,还因烧不尽而让敌人得了蛛丝马迹,让很多革命者牺牲了。我的那些同学干革命实在是彻底之极。那次,我坐在灰烬中哭了一天一夜。这种悲怆,在我一生中只此一次,当实难以忘怀。
两次的书报被烧,却大有不同,我便大惑不解地问未来的岳母。她淡淡地回答道,你还甘心把这儿当家吗?我说,当然。她又问,这些报纸是不是现在的?是,当然是。还是烧了好,变来变去的,谁说得清呢?我明白了,当时还在文化大革命,这个时候留下的一切也许将来就是大祸。
老妈妈实在已把我当成儿子,她要让我全须全尾地活下来,虽然我活得很累很苦。

我记得林觉民说过几句感人肺腑的话。他在晚年时给妻子写了封信,说是希望死在她的后面。小时候,对他的想法不理解。
我的岳父中年时经受过非人的打击和折磨,身体就很差。在我岳母的精心护理下,他半瘫了十年,且活到九十岁才离世。他走后,岳母痛苦不堪,常常发呆,又旋即苦涩地笑。我问,她喃喃地说,老头子在我前面走了,真好!我又问,你读过林觉民给妻子的书信么?她摇摇头,又去发呆了,又去想我老岳父了。
我想,这就是夫妻间的最高情操和臻境。这些境界的人,内心是相通的,不管你是大文人还是老妇女,也不管你地位显赫还是卑下。
一九八四年,大散文家吴泰昌在《文学》上发表了一篇散文《红红的小辣椒》,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后来,他将收载此文的集子送我。其中说到了好玩伴,应该就是我的舅舅朱乐民。其实,我们这几家人还真有渊缘,泰昌母亲当过那时霍里镇小学的校长,我的大姑母和我的丈爷爷都是小学的教师。于是,我大姑母就教过泰昌与乐民。散文家吴泰昌和将军级的朱乐民又是挚友,他们都是我的忘年交。
我就问妈妈,你小时候在霍里生活,见过王家盐水鸭尾上的小辣椒吗?红色的。妈妈说,喜欢,常吃。泰昌说,这红色让它感到小镇的灰色的气闷有了暧色和亮艳。妈妈的看法又不完全一样。她说,这红色让自己感到这鸭还活着,就象乐民和你说的,虽死犹生,这样才有盼头。
朴实的话,又将泰昌散文的意境与美学价值更进了一层。我笑着对妈妈说,你没有参军,没去当花木兰也不亏,你可以弄文学的。
全家人都笑了。
人于世,终有遗憾之事的。有一天,我就问她老人家。她现在可是九十有四了。高龄的她,摇一摇头,不值说的,她吁吁地说,别人听了会笑话。
一再追问,她才不好意思地说,她很想去采石的翠螺山,去看望一下李太白的塑像。小时候,我的老子要我背过不少他的诗。
还有一个遗憾,就是一辈子没有真正下过饭馆。
全家人都哭了。
试问:全当涂城关的老少爷们以及奶嬸姐妹们,谁没有去过太白楼、上过翠螺山?谁没 有下过馆子呀?
啊,我的老妈妈!

吴仰生,笔名仰生,一九四七年生。作家,中、大学教师。笔耕不辍,已有近200万字的散文、小说、报告文学等作品发表与出版。曾获"小天使”全国儿童文学奖、“阿英”文学奖等十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