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那透出灯光的窗口
文图/梁成芳
母爱是一滴甘露,亲吻干涸的泥土,它用细雨的温情,用钻石的坚毅,期待着闪着碎光的泥土的肥沃;母爱不是人生中的一个凝固点,而是一条流动的河,这条河造就了我们生命中美丽的情感之景。
——作者题记
街道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了。这深秋的古镇,这深秋的夜晚,这深秋的凉风,都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可以静静地坐在这儿,仰望那透出灯光的窗口了。
十年了,我才找到他,找到这亮着灯的窗口。
他入睡了吗?如果他睡了,甜蜜的微笑会挂在脸上吗?如果他没有睡,他在做什么?已经十点多了,他一定睡着了。可是,他有一扇窗子半闭着,没有关。三层楼,这么大的风,他会着凉的。不,他没有睡,窗前晃动的就是他的影子。听说他对天文兴趣很浓,他怎么不探出头来观察天象?这明净的秋空应该属于他。他要是探出头来,就可以看到我了。但是他会怎么想呢?昏暗的路灯,冷清的街道——那是一个贼吗?
其实,我没有权利仰望那窗口。
放学了,许多小朋友背着书包排队从校门里走出来。妈妈指着一个一边走一边把左手的指头伸开又踡上,踡上又伸开的小男孩,对我说:“就是他。”我迎着他走上去:“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星星。”
“告诉我,你妈妈是谁?” 我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了,一种天然的力量冲击着我,使我想把他搂在怀里,亲亲他。
“你问这个干么?” 他惊奇地问。
“告诉我,你妈妈是谁?”
他笑了,笑得十分迷人。“你这个阿姨真怪,告诉你吧:我是一颗星星,我自宇宙中来,我还要回归到宇宙中去。”
这像一个孩子说的话吗?莫非他知道他的生母是一个堕落的、下贱的女人,他才拿这种话进行塘塞!不,不可能的,没有谁会告诉他的。他就像惹人喜爱的幼芽,谁忍心给他压上一块沉重的石头呢?
星星,我的孩子……
阵痛。白色的墙壁。拚命的叫喊。疲劳。昏迷。一声悠长的啼哭,一双合着的眼睛,一个红润的软乎乎的肉团,这便是你留给我的全部记忆。然而,就是这记忆时时刻刻占据着我的心灵:我的孩子还存在吗?如果他存在,他会成为什么样子了?
今天,我终于找到你了。孩子,当我站在你面前时,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的眼睛、鼻子、嘴唇和你的是那么相似,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的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
街道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了。这深秋的古镇,这深秋的夜晚,这深秋的凉风,都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可以静静地坐在这儿,仰望那透出灯光的窗口了。
“在家庭的坐标上,
母亲是圆心,
一切绕着母亲旋转;
母亲是太阳,
释放光、释放热、释放爱……”
是我的耳朵出现错觉了吗?分明有清脆的童音在我的耳畔回响呀!没有错,这甜润的朗诵就来自那透出灯光的窗口。朗诵下去吧,星星,每一个音符对我都有着珍贵的意义。
不,不要再朗诵下去了。星星,我的孩子,你在高唱母亲的赞歌,却不知道你的生母正在你的窗下;她想从你的窗口里获取一线光明,一丝安慰。你的颂歌是唱给你心中的母亲的,而你的生母却只好在秋风中凉夜里希望着你能从窗口里探出头来,她好看你一眼。我的心要碎了。
我可以拥有分娩的痛苦,却不能拥有做母亲的权利,这难道真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十年前……
“妈妈,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从产后的昏迷中苏醒了过来,我的母亲坐在床头,戚戚地盯着地面。
“男孩。”
“抱来我看看。”
“可是……”母亲终于吐出了三个可怕的字:“他死了!” 天哪!一切罪过都应该由我承担,我的孩子是无罪的,为什么他连呼吸一下空气的权利都要被剥夺?我始终怀疑妈妈的话是真的,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线索,我要看看我的孩子。他记载着我的爱,记载着我的恨,他是我生命的一个既有辛酸又有梦幻的记号。当我生下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我更相信我的判断了:我的孩子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他。
十年了,我才找到你,找到这亮着灯的窗口。星星,你能理解我吗?你能理解昏暗的路灯下一颗母亲的心吗?
他伸出头来了,他把他的目光投向了繁星璀璨的天空。是的,哪一个星座都值得他去研究,都可以给他无限的快乐,而坐在冷清的街道上的一个女人是不值得他一瞥的。
妈妈,为了女儿的名誉,您瞒着我,将我的孩子送了人,您知道一个没有结婚的女人养活一个孩子将会有哪些遭遇,您知道私生子和堕落之间的等号具有何等的重量,可是,您知道这冷清的街道上的渴望吗?您知道一颗十年来未得安宁的心是怎样在这冷清的街道上受着煎熬吗?
街道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了。这深秋的古镇,这深秋的夜晚,这深秋的凉风,都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可以静静地坐在这儿,仰望那透出灯光的窗口了。
“妹子,天这么晚了,你在等人吗?”
“是的,啊!不是……”我该怎么回答这陌生人的询问?告诉他我在盼望我的儿子从窗口里探出头来吗?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的孩子刚才告诉我,你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了,还是先回家吧,夜深了,不要凉坏了身子,遇事要想得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用手一指,正是那透出灯光的窗口。“我们家的星星观察天象看到的您呢!他一告诉我,我就下楼来了。” 他接着说,语言里满是自豪。
“哥,我就是……” 我太自私了,为什么要去干扰孩子的平静生活?我冒着被别人说长道短的风险生下他来,难道仅仅是为了显示自己蔑视世俗的勇气吗?不要暴露自己,让我的孩子幸福地生活下去吧,我没有资格在他十年来风平浪静的生活湖面上投下一块石子。而且,我已经知道我的孩子和所有合法的孩子一样拥有太阳,拥有天空,拥有红领巾,拥有释放光、释放热、释放爱的母亲,我还奢求什么呢?
“大哥,谢谢您的关照,再见吧。” 他上楼去了,他是我的恩人,因为我生下的孩子只是一个软乎乎的肉团,连名字都没有,一切都是他给予的。
街道上已经没有一个行人了。这深秋的古镇,这深秋的夜晚,这深秋的凉风,都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可以静静地坐在这儿,仰望那透出灯光的窗口了……
2020.10.17, 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