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暑期,我正在家里等候高考录取通知,村里分配一项任务,照顾几个下放干部生活。本来是四个人,天津艺术学院一名处长,带领三位刚毕业留校的助教,一个学声乐的,一个学油画的,一个弹钢琴的。村里很快嚷开了,说县里送来个大兴棚。大兴棚是我们那一带对马戏团、杂技团的叫法。他们都是在村边或广场搭个棚子,圈个布围子,卖票演出。村民看他们奇装异服,每人提一个大箱,以为里边是行头道具。处长戴一顶有窟窿眼儿的礼帽,另外三个人,大热天一个戴着口罩,一个戴着手套,一个戴着墨镜。领队解释说,他们都是搞艺术的,一路暴土扬尘,为了保护嗓子、手指和眼睛。至于派我来当差,因为他们的天津话没人能听懂。我在外边上了六年中学,教师中有几个天津人,张口您啦闭口嘛,能听个大概。

刚放下行李,县电报局追过来,说让领队火速回校搞“反右”结论工作。临走他极不放心地交待,这三个人都是业务尖子,都是在黄家花园(天津富人区)长大,娇生惯养,平生第一次离开大城市,请特别关照,你就当做小保姆吧。领队走了,三个业务尖子变成了没娘的孩子,可怜巴巴的,事事依靠我,可我比他们还小四五岁,只能哄着他们玩,充当跑腿的小伙计。
村里把他们安排在刘家后街,寨墙下边,一个光棍汉家里。接触多了,觉得他们除了生活经验不足,只有小学水平外,其余挺可爱的,各有特点,手套里的手瘦骨嶙峋,上面不长肉;墨镜后面的眼睛经常眯缝着,好像有一层雾似的;口罩后面的嘴,说话带着膛音,瓮声瓮气的,挺好听。他们谈吐不凡,引经据典,很有学问的样子。只是因为不熟悉农村,常常出洋相。“手套”第一次上厕所,是连茅圈。刚蹲下,屁股底下哼地一声,探出个花白猪头,张着大嘴。吓得顾不上提裤子就蹿出来,半天惊魂未定。

第二天我带他们到村外转转,学声乐的摘下口罩,大呼这里空气新鲜得像鱼汤一样呀!他们真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走到一块棉花地,棉棵长得齐腰高,横枝上挂满棉蕾,“手套”摘下手套,摸着说:“这该是青杏吧。”说着看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棉田说:“好嘛,咱们村真阔,有老么大一片果园。”我笑笑说:“这不是杏,而是桃,叫棉桃,长大了不能吃,能穿。”回来路过一个牲口棚,小树上拴着一头毛驴,“眼镜”说:“是它让黄胄出了大名。”说完掏出本子画速写,这是一头叫驴,人多了它也兴奋。“眼镜”画着画着惊叫起来:“介是嘛玩艺儿,怎么突然就多了一条腿呢?”那时我还是个童男,羞于启齿,说回去问队长去吧。
慢慢地,土炕、油灯习惯了,棉桃、毛驴、连茅圈也习惯了,就是吃饭难以习惯。那时,我们那一带连玉米还没普及,高粱是主食,高粱面窝头红似血,硬似铁,吃了不消化,消化了拉不下来。有一次三秀才赶集,买回来一袋金灿灿的小米,交给队长说:“建议咱们少种点高粱,多种些小米,常喝个小米粥嘛的,还可以做煎饼果子。”队长正端着碗,听了,高粱面糊糊喷了二尺远。“口罩”说:“笑嘛,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吗。”队长说,种小米得不了小米。这种作物叫谷子,谷子去了皮才是小米。碾小米时破坏了胚胎,没有生育能力了。同样种大米也不出苗,种稻谷长稻谷,脱了皮才是大米。

房东看几个学生不好伺候,借故走开了,由我来帮厨做饭。一天给他们包饺子,西葫芦馅,一面擀皮儿,一边教他们包。包好,我回自己家吃饭,回来再问情况。“口罩”说:“好嘛,吃了一顿片儿汤。”“手套”说:“不是片儿汤,比片儿汤稠,好像天津卫的嘎巴菜。”怪我没交待好,他们把饺子凉水下锅,然后再烧火,饺子都泡烂了。“眼镜”说:“面对一锅菜饭,我拿勺子仔细找。真哏儿,居然找到一个完整的饺子,捞上来三人围着解剖,这只饺子没烂,是因为包了两层皮儿。我记起来了,这正是我的杰作,第一层馅多撑破了,外边又加了一层皮。看来包饺子就需要双保险”。
一天三秀才赶集,发现老太太抱一个活物,头顶朱冠,红脸碧眼,金足高距,满身锦绣,“眼镜”俯身问是什么?旁边一位老者看他呆头呆脑,代答道:“它叫雄鸡,对象叫雌鸡,生下孩子叫鸡卵。”“手套”说:“对了,厉慧良的《法门寺》,小付朋不是买雄鸡吗?”“口罩”也爱看京剧,说:“张春华《时迁偷鸡》,也是雄鸡,咱们别偷,买一只吃吧。”“眼镜”说:“这鸡浑身是毛,难道茹毛饮血?”老者告诉他们,先把毛拔了,再煮熟吃。
可惜老者少说了两道工序,鸡要先杀死,再用开水烫过,才好拔毛。三人把鸡买下来,抱到住处。“手套”两手攥住鸡腿,另外两人摁在地下,动手活拔毛。疼得那公鸡扑翅蹬腿,声嘶力竭地叫。鸡毛拔去大部分时,“手套”两手累了,公鸡挣脱跑了。一只没毛的公鸡前面跑,三个秀才后面追,追得呼哧喘气。忽然看见前边一位老汉,三人求助。情急之下,一些名词记不准了,你猜他们怎么喊:“喂!农民!鸡卵的爸爸脱了裤子跑掉了……”
(文/尧山壁 侵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