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先生的《负暄琐记》中有《香冢》一篇,记述了由香冢引出的一个凄婉美艳的传说。说的是晚清时期,江南某才子赴京赶考,与青楼中一妙龄佳人结识,一见钟情,当即订下了白首之盟。士子南归,返京延误,佳人抑郁成疾,待士子赶至榻前会面时,佳人已是香消玉殒。于是士子把她葬在京郊,即成香冢。斗转星移,日月更替,如今香冢已成为一个寄情感怀的绝佳去处。
香冢有碑,碑上刻铭。铭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时尽,碧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铭后有七绝一首云:“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稼李,不堪重读瘗花铭。”诗后还有跋云:“金台始隗,登庸竞技,心有余灰。葬笔埋文,托之灵禽,寄之芳草…
以张老先生的史学造诣和文字修为,在游香冢时也发生了误判。他研读碑铭、诗、跋之后,将传说信为真事,真的以为坟堆下有“碧血”,生出“黄土垅中,女儿薄命”的感慨。随后再查书阅史,才知上了一回“大当”。那座香冢不过与西湖苏小小墓、虎丘真娘墓一般,都是人造的“水货”,意在骗人或找乐子罢了。虽然他让虚幻空赚了不少的悲戚去,犹自不恼不悔。
从古到今,才子佳人缠绵悱恻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而且每一个故事都感人至深,催人泪下,凭空赚走痴男怨女的大把眼泪。其中的某些文人骚客在自愿心痛欲死、泪流殆尽之后,也禁不住再来杜撰一个。为了使这些传说更有生命力,在杜撰之时,还不惜费时费力费财,做出实打实的证物。显然先贤也知道证物比证词的说服力要强大、确凿得多。实证当然以坟墓最佳,这是美人娇娘在这世上走一遭的标记,是香消玉殒的归宿。于是便有了在沧海桑田变化中历经万劫而余存,承受风雨而矗立的座座香冢。
当然,这些掩映于萧瑟野草之中、沐浴着斜阳的香冢孤坟,与其说是蹲在地里,还不如说是活在文人骚客、才子佳人的心中。
正因为这样,香冢中真的不是空的,而是装得满满的,直至盛不下都溢出来了。人的情感是没有时空极限的,正所谓情海无垠,这是客观事实。有那么一些文人才子,仕途落魄,进取无门,于是只有将自己交付给“情”字了。他们将多年积蓄的想象力、创造力,作为情感的催化剂,让情感(特别是那吟唱不绝的爱情)不停地疯长。当这浩浩然的情占据了所有能停留的空间后,自然而然地去寻求更多的能供情感容身安顿的地方。向地里发展是一条捷径,一座坟想装多少就能装下多少,想容几份就能葬入几份。同时,坟是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看到它,哀自生,寒意携着情不断地弥漫开来,多么直接。为了香冢的地位高一些,品味正一些,随葬的一定有凄美的传说,那坟头上定有两只翻飞了千年的蝴蝶。
除了香冢之外,还有很多容情的地方。如一部《红楼梦》装完曹雪芹的所有之后,还不停地容纳着世间多情男女的泪与笑。再如散布在大地上的那么多风格各异、规模不同的亭台楼榭,那里所寄寓的到底有多少痴情和嗔怨,有谁能掂量得清楚。更不说浩若烟海的诗词歌赋,其中每一诗行、每一歌句都饱蘸浓情;还有汗牛充栋的经典书籍,除去占比不高的社科类,余下的任何一本书的每张书页都被“情”字浸染。只是在这里除了香冢之外,各种沾情的物事儿,理不清,道不尽,不说也罢。

天地不仁,人生多舛,现实不可改,而遐思不可消。人在一生当中,对物求而不得,尚且能过;对情寻而不着,则如同丧魂失魄一般,有无尽的折磨和苦痛,如影随形地缠绕一生,不依不饶,实在是生不如死。这么说,无论是造墓者还是前来吊唁者,每个人看那香冢均是实坟,其中至少葬着一人、一魂,那人是心中已经离世的梦中情人,那魂就是自己死去的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