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靠党，男，七零年生，陕西省咸阳市兴平市汤坊镇上新庄人，毕业于兴平市南郊高级中学，自由职业，喜欢写作，愿用手中的笔记录生活中的真善美！
清明忆父
赵靠党
时光荏苒中，又是一年清明季，清晨推开房门，方才发现外面雾蒙蒙一片，空气湿漉漉的，能拧出水来！远处的高楼在雾中时隐时现，宛如海市蜃楼！不久天空竟飘起了毛毛细雨，“清明时节雨纷纷”，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思念父亲的心绪却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不能自己，是啊！父亲已经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年了，此刻，他老人家在遥远的仙界是否安好，是否知道在这茫茫的尘世中，他的儿女们无时不刻地思念着他，惦记着他……！
二十年，足以让好多记忆消失殆尽，然父亲的音容笑貌却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们的骨子里，高高的个子，一双深邃的眼睛，清瘦多皱的脸庞，那一头临去世还满头的黑发，根根粗硬，还有那曾经扎过无数次我这小儿子的胡子，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他老人家常年穿一件黑色的粗布外套，一条似乎永不更换的黑色裤子，还有那双洗的发白的绒布布鞋………！
父亲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直到现在家里还保留着老人家荣获的二等和三等铜质奖章及一朵小红绸做的劳动模范佩巾！小时候我们最快乐的时光便是围在父亲的周围，听父亲讲朝鲜的战斗故事！父亲是炮兵，老人家常常讲那时美国人的飞机是多么的难打，往往地下炮火一闪，敌机便立马一个跟头，害得他和战友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敌机逃走，所以他常常鼓励我们好好学习，将来当一名科学家，一定要造出更好的导弹，打下美国人的飞机………！
战争是残酷的，每当老人讲到自己的战友由于敌人的火力封锁，没能按时完成通讯任务，便用刺骨的冰水，洗涤全身，然后开枪自刎时，七尺的大汉竟也泪眼婆娑，哽咽不已！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常常会在梦中猛然惊醒，高声呓语，且惊骇异常，长大后才知道，那是战争给他留下的心里创伤且无从治愈！他常常怀念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那些与之朝夕相处的兄弟，多少个夜晚，父亲独自一人静静地坐至深夜，从那一闪一闪的烟星中，我能体会到他老人家那份深深的思念，而且也曾萌发出一种想法-----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在父亲的有生之年陪他老人家再去看看他战斗过得地方，再去看看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的战友，还有那些淳朴的阿玛尼……！
父亲一生坎坷，命运多舛，抗美援朝父亲打了三年，复员后被分配到了青海毛纺织厂，当时正赶上国家支援农业第一线，他便带头回到了原籍参加农业建设并在农村成家立业，从此，生活的重担便落在了他那宽阔的肩上，他性格耿直又不善变通，又常常看不惯那些村官富人欺压乡邻，所以每每干的是最累的活，拿的是最少的工分，加之又有了我们姊妹五人，生活的负担可想而知！他上山拉过毛竹，卖过旱烟，身背百十余斤辣面走遍过西安的大街小巷，也曾徒步百十余里到秦岭拉过柿子，他是十里乡邻有名的打葫基能手，记得小时候经常在忙罢的午后，跟随父亲去看打葫基，看着父亲和助手把一堆堆黄土顷刻间变成一个个沾着草木灰的葫基且码的整整齐齐，我又新奇又骄傲，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作品”，在同伴中也有了吹嘘的资本！当然，每次粘着父亲，我也是为了主家那香喷喷的韭菜盒子和那冒着蒜油的软糯煎饼，那一张张多层的韭菜盒子咬上一口，那叫一个香啊，至今都难以让人忘怀………！
这还不算，更令人惊讶的是，不知什么时候父亲跟着木匠师傅学会了一门小撸匠手艺，大到织布机，架子车，小到纺线车，板凳，馍盘等等，父亲都会做且结实耐用，小时候就经常帮助父亲到集市上卖纺线车和板凳，由于年龄太小，父亲常常用绳子一头拴着纺线车，一头拴在我的腰上让我去卖，自己则到田里干活，遗憾的是每每当父亲接我回家时则发现我抱着纺线车把浑然入睡，苦笑之余，父亲却从不责备与我，而是用他那宽大的手臂拥我入怀，虽然此刻我已经清醒，然我却依然假寐，享受父亲那温暖的怀抱，呼吸他那浓烈的旱烟味和汗水味，啊！这就是父亲的味道！
农村的生活是艰辛的，那时我家算上老人有九口之家，一个人仅凭农业社那点工分养活这一大家子人谈何容易，更不用说还要供五个孩子上学，父亲去世后家人从他的遗物中发现了一大摞借据，有向私人借款的，有农村信用社的贷款凭证，看着那一组组令人惊愕的数字和数字下父亲那暗红的手指印，我们全家人都忍不住失声痛苦！正是父亲的东借西摞，才有了我们一家人的平安健康，为了我们的成长，他老人家不知受了多少苦，遭过多少白眼……！
这就是我的父亲，我心中的天！
正是由于父亲的能干，在那世事浑浊的年代，我们七口之家竟然安然的度了过来且破天荒地在我们周围村落，父亲培养出了第一名大学生---我的兄长！这在当时简直就是炸了锅了！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我的父亲，几多风雨，几多春秋，才换来了哥哥和我们的今天，上苍有眼，不负我父！
父亲完小毕业，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在我们姊妹的学业上从来都是鼓励有加！记得上小学时一个仲夏的午后，午睡的我被父亲那宽大的手掌拍醒，他要我和姐妹一起随他到田间除草，贪睡的我无意之中劝说父亲应该让我们多睡一会，等天凉了，大家定会“全力以赴”，“一鼓作气”把草除完！谁知父亲听了我用了两个如此高大上的词语，竟然激动的抱起我，用他那刺猬般的胡子，狠狠地扎了我一番，那爱小儿子的举动是从未有过的！是啊，这就是父亲，自己孩子任何一个小小的进步，都会令他欣喜若狂， 他用自己独有的爱与鼓励，陪伴着我们度过了美好的童年！
也许是经过战争的洗礼，父亲一生淡泊寡欲，虽然他辛苦一生，自己的生活过得却极其清苦，在我的记忆中，他好像从未给自己添过一件像样的衣服，那件黑色的粗布褂子不知浆洗了多少次，补丁也不知摞了多少层还依然着身！
记得有一年国家给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军人恢复待遇，政策一出，全家人都喜出望外，在家人的劝说下，父亲怀揣着卖蒜的七十元钱（那也是我们的全部家当），带上母亲做的干粮，坐上了远去青海的列车，正当我们满怀希望，祝愿父亲能够脱离苦海，去开始本该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时，命运之神却并没有眷顾于他，几天后，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看着父亲那铁青的瘦脸，我们都吓得悄然无声，后来我们才知道，不善变通且擅长人际关系的父亲，由于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去贿赂那位大腹便便的主任，便被一句“不符合政策”拒之门外，看着那些条件远不如自己的关系户一个个喜气洋洋地走出那间漆红的办公室，父亲一怒之下收拾了行李，看望了一下那些还健在的老战友后，又只身坐上了返回的列车，更令人生气的是，父亲回家不久，那位办公室主任竟然还用书信的方式发了一张貌似正式的公函，信中规劝父亲安心生产，并感谢父亲为革命所做贡献等一类官话，并附上一张单程车票……！看到这一切，父亲淡淡的笑了一下，正当我们都在为老人家鸣不平时，父亲的一句话却深深地震撼了我们，他说自己在朝鲜打了三年仗，比起那些长眠在异国他乡的战友，自己捡回条命已经是老天爷天大的恩赐了，实在不敢有太多的奢望，还有什么不能知足的………！看着父亲那双发红的眼睛，我们全家都沉默了许久许久！望着父亲那过于劳累而几近弯曲的身影，我瞬间觉得父亲好高好大，此生能给他老人家当儿子，足矣！
从那以后，父亲越发变得少言寡语，每天依然是早出晚归，不辍劳作，可是渐渐的，我发现父亲不知从何时起竟迷恋上了诵读经文，也许是经文上那优美的劝世文章深深地打动了父亲，那段时间，老人家常常是沉浸其中，乐此不疲，且甘之如饴，每当家人在田间干活，总能听到父亲自诵自赏的诵经声，咿咿呀呀，虽然我们不甚听得懂，却也不去打扰他老人家，毕竟这也是丰富单调的农村生活的一种方式，而且时常也乐于帮助父亲记录经文，渐渐的，四邻乡村的白事也便有了父亲那消瘦的身影和那细语的诵经声，伴随着笛声和铹声，煞是好听！不仅如此，父亲还酷爱起了秦腔，而且成了村里有名的自乐班成员，每逢村里老人谢世或三周年大祭，便能听到父亲那浑厚嘹亮的吼声，不管是唱《斩单童》还是《下河东》，总能博得台下乡亲的呐喊喝彩声，每逢此时，我总会粘随父亲，站在他老人家身边，不仅仅是为了戏后主家那一顿美味的猪肉炖粉条外加一个雪白的馒头，更多的是为了满足自己那颗虚荣的幼小心灵，好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看，这就是我的父亲，我就是他的儿子……！’’
正当父亲神游于佛祖与戏文的那段时间，有一天老人家忽然告诉我自己吃饭时似有东西卡于喉哽之间难于下咽，起初家人以为是咽喉发炎，可是当我们到医院检查之后，医生却告知我们父亲是食道癌晚期且最多弥留三个月！由于病罩位置特殊和父亲年龄关系，建议我们采取保守治疗，听到这样的噩耗，全家人都惊呆了，我们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父亲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竟会和癌症沾上关系，于是家人辗转了好几家大型的医院进行了复查，然而得到的却是同一个结论，那几天全家人几近崩溃，感觉天就要坍塌了，我们不能想象没有了父亲我们的生活将是怎样，浑身瘫软的我绝望地望着那灰蒙蒙的天空，是的，天要塌了，我心中的天真的要塌了…………！
尽管我们知道父亲的病情已成事实，在外工作的哥哥依然做着最后的努力，他走访了好多知名中医，试过了数不清的药方，看着院落堆积如山的药渣，全家人都默默地祈求佛祖能显救世之灵，使她的弟子得以重生！上苍不负兄长之心，父亲的病情竟然在兄长的努力之下维持了近半年之久，而且有段时间都已经几近好转，全家人真是喜不自禁！然而好景不长，在两千年农历四月的一个晚上，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水米不进的父亲声音也开始嘶哑，弥留的那几天只能凭借注射葡萄糖维持体液，四月，不是西瓜的季节，看着父亲日渐干裂的嘴唇，我乘车到县城买回了大棚的西瓜，挤出汁液，用棉签涂于父亲的唇边，此时老人家露出了少有的微笑，他用嘶哑的声音笑着说：“看，我吃到了今年最早的西瓜，谁都没有我有福…’
听到这番话，全家人已是泣不成声………！
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位善良的老人，老天对他却是如此不公……！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年了，每每想起他老人家谢世时双手合十，遥望西方，口中默默祈祷便溘然长逝，我常常在想，父亲到底在祈求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一定不是在佛祖面前为自己祈求什么，他一定是在祈求佛祖能够保佑自己的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佑自己的孩子都能够能够事业有成，前途无量，保佑自己的子孙后人都能够兴旺发达！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老人家还能祈求什么！父亲虽然离我们远去了，他没有给我们留下多少世俗的财富，却给我们留下了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那便是勤劳，节俭，好学，拼搏，正直，乐观，无私，不畏艰难………难道还有比这些更值钱的东西吗？难道还有什么更值得我们珍藏与守护的吗？
感恩父亲，愿父亲在遥远的仙际一切安好！
庚子年清明书于武功
换一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