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篇小说 《一部染料厂》
第三章
文/李祖荣
大分散车间是染料厂九个车间之一,它有一百多工人,来自北京的四面八方,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工作的环境很污染,整年的三班倒,夜班更加辛苦,说他们是社会的最底层绝不是夸张。
然而就是这些最底层的人,他们朴实,干活卖力,生活艰难,却又自娱自乐。
一楼的钢玉岗位就是车间最脏最累的岗位,有一个农村插队的知青在这个岗位一干就是三十几年,他就是黄正秋,他一米六六的个,头发略稀,天生就有些黄,谁和他闹,损他,他都笑,说话略有些不利索,长了一对三层的双眼皮,可他的牙却长的七拧八歪,闲时他也爱吹牛逼,他说他爷爷是宫里伺候皇上的,他家现在还住宽大的四合院里,他家的房子前廊后刹。
除了皇上赏赐他爷爷的一个小金香炉外,他家里藏有十来个鼻烟壶,有一次他真的从家里拿来一个鼻烟壶,壶是玻璃的,壶内画有几个古美人,他说这值好几百块钱。
车间里没人识货,有人夸他几句,也有人说他吹牛逼,他也不急,只是笑笑而已。
时间长了,他就得了一个外号一一皇上。冬天他披一件棉花都翻出来的破棉袄,看见他的时候总是一身的木质素。
披破棉袄不是他穷,那是因为有一次他看见一楼酸管子的节门露酸,他爬上梯子用搬子去紧镙丝,结果酸滴在他的棉袄上,烧的大窟窿。
他有一个儿子,还想要一个闺女,没想到管计划生育的老黑,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盯上他了,整天给他做工作,就是想让他领独生子女证,还时不时的给他送避孕套。
送多了,皇上就把避孕套吹了大大的当气球玩,有一次还给吹爆了,把本来是一本正经的在给他讲计划生育道理的老黑也给气乐了。
干活的人就是这样,都是实实在在的人。
和他一个岗位的还有一个奇葩人,外号叫郑三炮,真名叫什么人们都忘记了。
说他是郑三炮大约有这么几点,他个不高,却一身的肌肉,人有点愣头愣脑的,走路横着膀子,《林海雪原》里有个土匪叫郑三炮,也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意思是他天天横着膀子也像个土匪。
第二个原因,他爱下象棋,玩的还不错,他很会使炮,棋盘上每方有两个炮,他能把两个炮使出三个炮的劲头来,这也是叫他郑三炮的原因。
第三种原因,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的密闻,说他新婚之夜打了他媳妇三炮。哈哈哈,
真是一个外号都有这么多故事。
说来他还是革命干部出身,他爸爸没退休前是部队的师长。
但他干活很卖力,人傻点脏活累就被分配的多点,这也是世间的规律。
但你也别太可怜他,他也有耀武扬威的时候,你和他下盘棋看看,他要是用炮吃了你一个车,他立马手里砸着两个棋子,点上颗烟,嘴里也是哼哼着小曲,能气死你。

大分散车间除了主任和几个技术人员,基本都是年轻人,抓年轻人的思想工作很重要。
第一任车间的团支部书记也是兵团的,她是内蒙古兵团的,是个女的。高挑的个,身条很匀称,梳着短发,显得很干练,爱笑,会说话,很有亲和力。就是脸上有点蝴蝶斑,她自己说是在大草原上风吹的。忘了她叫什么名字了,姑且就叫她小田吧。
1979年夏天的一个上午,车间在检修,化工单位都是这样,这是因为化工车间有各种腐蚀的原料,过两年,管道,节门都有腐蚀坏的,检修也是为了安全。
那天电梯停运,机修人员在查看电梯的运行情况,把电梯升到三楼。
电梯一楼有个电梯坑,一个年轻的修理工在里面查看情况,打着手电在仔细的查看。
团支书小田正好路过这里,她看到年轻修理工,一手打手电,一手检查,有点费劲,也跳下了电梯坑,帮忙打手电。
顺便给年轻人做点思想工作,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检查,也就有十分钟的工夫。
谁也没有注意恶魔就向他们悄悄地逼近了,电梯的钢丝绳动了起来,有人开动电梯了。等他两发现不对劲的时候,电梯已经压下来了。
随着惨叫和呼救声,事故发声了。两个人被电梯压在不同的地方,受伤惨重。
救护车把他们送到医院,一番检查,男的问题不大,只有点轻伤,女的昏迷不醒,伤势严重。
几经治疗,几经转院,小田伤在胸上脖子的部位,两年了都不能说话。后来转到西安一家专科医院,做了气管再造手术,才勉强可以轻微的说话。
真是大分散车间的一个悲剧。也是她自己的一个悲剧。出事时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其实也就刚谈了三个月,出了事,男朋友不离不弃,直到多少年后结婚生子,也算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说到团支部书记,也不得不说说车间的党支部书记。党支部书记姓王,从上到下都管他叫王书记。
他中等个,略有些发福,穿着和工人一样的灰工作服,戴一顶发白了的蓝帽子,一付老黄圆框的近视眼镜,喜欢背着手,无论走路或站着都是这样的背着手。
他当了一辈子政工干部,对许多事情,都不爱作肯定或否定的发言。
车间开大会,主任讲完了,叫他讲两句,他也总是说,主任讲的很好,该说的都说了,我都赞同,我就不说了。
他见谁都打招呼,大家都说他是个和事老。
他喜欢溜岗位,每天一遍,有一次他溜到一个岗位,屋里有人正在骂领导,当然也包括他,主要说是发劳保手套发的不急时,都他奶奶的没的戴了。
骂的正欢,回头一看,王书记正在身后,场面相当尴尬。可他却笑着说:骂的好!一线员工干活辛苦,劳保发的不急时,骂也是应该的。弄得几个骂奶奶的人也倒不好意思起来。
他不太干涉岗位上技术问题,有时他伸手摸摸岗位上的半成品料,嘴里总是说:这批不错,这批不错,有时有点质量问题,他也是这样说:这批不错,这批不错。
说不好他是什么样的人,好像车间有他没他都一样。

大分散出除了由那四种人组成外,也有过另类人加入。
1990年的8月就开了一位高学历的人才。据说他是清华大学毕业的硕士研究生,被分配到了染料厂,厂里又给他分配到大分散车间的机修工段。
机修工段有二十几号人,车 ,钳,铣,刨,电汽焊都行,有一个姓于的段长管理他们,他们单独有个厂房,一水的男性。
来个高学历的高才生,于段长都不知道怎么分配他干活,就叫他跟着打打下手。
时间长了才知道,这个高才生姓辜,是清华大学研究导弹的。毕业分配他去青海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他不去,因为他对象在北京。
履次三番的给他做工作,动员他去,他就是不去,结果就给他分配染料厂来了。
小伙子1米78的个,高鼻梁,大眼睛,透着一股青春的活力。
一天他跟着机修工来到冷冻站,检修盐水泵。在休息室遇见了那个在《上海中医药杂志》发表论文的李某某。
李某某在车间干过甩干,干过钢玉,干过混锅,干过材料,都是最原始,最累的活,由于他会看病,给周围人的亲戚朋友看好过不少的病,有一次他还给厂里一个副书记看了病,结果唏里糊涂的就给他调到了冷冻站,这当然是个好地方,全是女的,而且干净活不累。
辜学生在这和李某某相遇,真是相见恨晚,李某某懂中医运气学,而运气学又是研究五大行星的运转对人类影响的学说,而研究导弹的辜学生也懂得现代天文学,两个人聊起来,云山雾罩,海阔天空。
而周围人都不知道所以然。
两个人有都研究过《周易》,盘起道来,更是惚兮恍兮,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干地支,六十甲子,指掐心算,预测未来。
从此二人交了朋友,除了家事,无所不谈。
交往了一年多,会面几十次,转过年来,辜学生调到厂部科室,坐办公室去了。
1991年秋天的某一天,辜学生急匆匆的来到冷冻站,找到李某某,问到:你是不是叫李某某,李说:是啊,你是不是最近写了文章?李说:倒是经常写。你是不是投稿到《北京科技报》?李说:是啊,不但投过,去年还发表过,论文名叫《行星的运转与运气学说》。
我是说最近投过稿吗?李说:投过,不过那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好啊,我一猜就是你!
啊?什么?李有些吃惊。
看看,辜学生从背后拿出来一张当天的《北京科技报》,往桌子上一甩,说道:这就是你的大作。
李某某打来报纸一看,果不其然,《北京科技报》第三版,霍然见有《伤寒瘟病学派与中国历史气候》一文。
整整一版啊!不觉眼睛有点湿润。

苏明当上了前段的段长,就不怎么干活了,他白净的脸更显得白净了,胡子也看不见了,嘴唇上下,腮帮子上胡子刮的雀青。
他经常的坐电梯或是走楼梯上上下下,总觉得他的工作特别忙。
做好偶合的料基本就是半成品了,盛偶合的罐上半截在三楼,下半截在二楼,底口节门也在二楼,有一天夜班,他提着搬子来到二楼,打开底口节门,放出点料,看了看成色,自言自语的说:成色不对,成色不对啊,又做坏了。
于是他自做主张,把节门打开,往地沟里放他认为做坏了的料,从夜里三,四点一直放到早上七点。
白班的人都来了,还在放。
一个做偶合的人走过来,一看,惊呼到:谁把好料给放了?
赶紧把节门关了,跑到三楼罐口一看,我的妈,罐里已经没剩多少了。
一追究,原来是苏段长放的。张主任看了,啧,啧了两声,也没说话。
张主任心善,把这事给瞒下了,没让厂里知道,这要让厂里知道,就不是处分的事了,那是多少钱啊!
后段的段长也换人了,也是兵团的。这说明一个问题,大兴来的老职工,文化不高,都是老老实实干活的人,不善言谈,不会侃大山,故事也不多。
没有两年,从岗长,带班班长,段长,甚至安全员都被兵团的取代了。
78,79年正是高考恢复期,车间这些年轻人也都利用干完活,罐里化学反应的空余时间学习数理化。
苏明是老高三的,只要他在班上,人们都会请教他。
而他也毫不吝啬的教给你 ,他往往拿着书说:这个嘛,哦,就是这样嘛,把这个公式搞熟了,代进去就行了,明白了吧?
第二个人问他,他也是这样说:这么容易还不会,这就是个搞清楚定律的问题,你看,就这样,这样,明白了吧?
第三个,第四个,他也是这样说,后来人们凑到一块,一通气,才知道他谁也没给讲明白。
再后来,再也没人问他了。
五楼分析室的一个69届的兵团的姑娘爱上了他,他也自知自已三十岁的人了,顺水推舟的和她谈恋爱了。
但他还是以事业为重,那年化工局有个大专班的学习名额,张主任推荐他去了,要学习两年,他高兴的去了。
有人看见他和她,抱头流泪,也痛快,分手了。
两年后,苏明从化工局学习回来了,被调到七车间当副主任,正主任正是调到七车间的,原大分散车间的张主任。

世界是多彩的,社会是复杂的,染料厂大分散车间人也是五彩缤纷的。
钢玉岗位是最脏最累的一个岗位,说来也怪,这里也出奇人。
刘和森,说大名恐怕大分散车间没有多少人认识,要说記脸,大概就有人认识了。
刘和森,个头不高,长得墩墩实实,左脸上有一大块胎记,泛红色,略有些肿。
他是从染料二厂调过来的。一来就分到钢玉,虽然人长的有些不济,但精明过人。论精明大分散车间的人能和他比肩的人真不多。
他很快成了钢玉岗位的一个小岗长,干活也很卖力。他也积极向上,靠拢组织,没有两年,就成了预备党员。
他还有一个特长,围棋下得特别好,能赢他的在大分散车间一个都没有。
八几年全国围棋热,聂卫平打败日本围棋高手,屡战屡胜。
染料厂那时有钱,每年赞助聂卫平围棋队,几十万上百万的钱。聂旋风也常光顾染料厂,指导下围棋。
染料厂也掀起来围棋热。刘和森打遍车间无敌手。他也成为染料厂的围棋高手。
有时他一个人同时和三个人下,从未输过。人们也增加了对他的敬意。
后来,下海的大潮刮起,他辞职回家了,预备党员也不要了。他和他弟弟在建国门外秀水街做起生意来了。
知情人说,他在秀水街附近买了楼房。那楼一共13层,他买了1层至13层的一串两居室,然后再转租给秀水街卖衣服的老板,在家净等收房租。可见魄力有多大。

大分散车间是五层楼,由于它是生产车间,根据设备的需要,每层都足有3米多高,从高度上看,它得有八层楼高。
染料厂是北京市六十年代初规划成立的,所有的图纸,地基都是苏联专家设计,浇灌的。
基本都是高大,墩实。大分散车间也是苏联专家浇灌的地基。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苏联专家撤走了,留下了地基,没盖成楼。
70年代中期,染料厂要发展,重起盖楼计划,外面请基建单位,花钱太多。
赶鸭子上架,厂施工队二十几号人就承担了盖高楼的任务。
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大分散车间建成了,鸟瞰四周的小车间,说它是雄伟高大一点也不过份。
但从远处看楼的四个角,垂直度还是有点歪。
后来厂施工队相继又盖起了
四层的研究所,五层的红砖宿舍楼,桃红车间的五层大楼,使得染料厂初具规模,有了三千人的大厂。
施工队实在是功不可没。
染料厂两边的邻居玻璃二厂,焦化厂都还被农村的庄稼地包围着。
染料厂大门马路对面是几百亩的麦子地,后面没有围墙,是一条火车道,是专为这三个大厂运输货物铺的。
火车道的北面就是王四营的生产队,也是种着几百亩的麦子地。
更有甚者,染料厂厂内有许多空地,生产队居然把玉米种了进来。不从领地被侵占来说,车间之间有点绿色的玉米地,也很养眼。
但问题也来了,硫酸车间的83米高的大烟囱有时冒酸烟,飘到生产队的麦子地,和厂内的玉米地,容易把绿色烧成黄色,生产队不干了,村支书带头领着人到白楼机关闹,封锁办公室,不叫进出,否则铁锹,锄头着家伙,经常整得厂长不敢在白楼办公。
有一年,官司打到化工局,北京市委,结果染料厂赔了30万了事。
大概钱来的比种地容易,结果他们养成了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观念,每年并不怎么好好种地。
刚招聘入厂的每一批人都有去生产队锻炼几天的程序,一是为了让他们看,当农民多么苦,当工人多么好,二是帮生产队干点活也是为了拉拢感情。
但兵团这帮人可是种过麦子的,一下生产队的地就看出问题来了。
北京收麦子大约在六月底七月初,然后就是阴雨天较多,麦子必须急时上场,脱粒,入囤。
结果是到田地里一看,打了捆的麦子一堆堆压着,往里一翻,我的天,麦子都发芽发霉了。
染料厂周围的农民兄弟根本不指望着种地挣钱。
几乎每天大分散车间前都有农民明目张胆扛铁管子的,铁节门,不锈钢节门一个就能买小十块钱,厂周围收废品的也兴旺起来,厂里有护厂队轰他们,你前脚走,他后脚就来。
尽是妇女,有的还是大肚子,抓也不是不抓也不是,抓了更麻烦,还得管她们吃饭!
她们也弄得天天一身颜色,脸上手上都是,倒也不怕污染。(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