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山工

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一条扁担肩上扛,/我是泰山挑山工。/肩挑日月,/足踏三界。/蒿里山,鬼神府,/魂归蒿里入地狱。/奈河上,三座桥,/金桥、银桥、奈河桥,/过了奈河是人间。/进岱庙,拜山神,/过山坊,别离尘世登仙界。/台阶六千六百三,/踩在脚下,登上山巅。/我比天高啊,/我比天高!/哈哈哈……

上述快板摘自长篇小说《挑山工》,不但道出泰山挑夫的共性——荷担登山,一肩挑生活,一肩挑家人。还说出了泰山挑夫的不同:肩挑日月,足踏三界;一肩挑王朝,一肩挑帝王;一肩挑众神,一肩挑传说。正是基于博大厚重的泰山文化,泰山挑山工被赋予担当向上的精神象征,广为民众所接受。担当向上——泰山挑山工受之无愧。
泰山挑山工旧时称“挑夫”“担山工”,自冯骥才先生《挑山工》名扬天下。当下,泰山挑山工家喻户晓,何时产生?大家都想知道,这大约也是许多专家学者争相解答的一个问题。然而,泰山挑夫的历史却无从考证,史料典籍没有记载。大家束手无策之际,挑山工给出了答案:“有了人烟便有挑山工。”这话说得真好。是否可以这样说?只要人烟存在,便有挑山工。就泰山而言,这话是对的。挑夫赵平江看到报纸《最后的挑山工》这篇文章,立马反对,声言绝对不会是最后的挑山工。只要泰山在便有挑山工!其理由是:泰山位置特殊,越兴旺,越发达,越离不开挑山工,因为不可能每个地方都通索道;货物从索道到用户,也得由挑山工运送;磕头机也不能替代挑山工,因为台阶并非整齐划一。但不可否认,挑山工这个行当的确式微了,人员从鼎盛时期的六百余人,到现在仅有几十人,便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赵平江相信泰山挑山工永远不会消亡,但也意识到了这个行当面临的困境和窘迫,他现在最挂心的事是,泰山挑山工非物质文化遗产申请。他期盼着,通过申遗,把挑山工精神传下去,不管以后下去多少年,下去多少代,希望后人知道泰山上有这么一伙人。

提起挑山工不能不说陈广武。《中华泰山文库》编撰者采访中,许多人都说,泰山建设,陈广武贡献最大。
陈广武,男,汉族,农民,1942年生人,泰安市泰山区大津口乡沙岭村人。他十几岁时,便被生产队派到山上第五招待所打扫卫生。陈广武把这活干得有声有色,挑粪下山,担货上山,担山上了手。陈广武夜宿碧霞祠,就睡在鼓楼子上,适逢动乱年代,没人管了,他便主动给老奶奶打扫卫生,挑起看家护院的担子。其实,积德行善是他们的本分,危急关头,挑夫从未缺席。陈广武在山上救火六次,从火海中抢过人,捡回一条命。1997年某日,挑夫张正海担着一百二十多斤的货物,刚登上紧十八,突然,惊叫声、呼救声、哭喊声从上面传来。张正海抬头一看,一个孩子从盘道上滚下来,忙下意识地将腿岔开,孩子便滚到近前。卸下担子已然不及,右手扶了担子,咬牙弯腰伸左手将其抓住。挑夫吴广东、范卫华旋风般赶来,抱起孩子,接力上冲,去往索道。孩子爸妈迎来,问他俩干什么?吴广东说救人。孩子爸妈问要多少钱?吴广东说不要钱,救命。拾金不昧就不必说了,救人,救火,抬尸,下崖收尸,哪一件,哪一桩少了他们。挑夫为钱担山,下力求财,不丢人。但钱与良知,钱与情义,孰轻孰重,挑夫从来拎得清。挑夫周庆水捡到钱包,见里面有一沓子钱,数也不数便交到派出所。《中华泰山文库》编撰者问:“给钱吗?”挑夫孙义富道:“有时给点钱,有时也不给,给不给的呗,咱说实在的,在山上咱就尽量地做到自己的本分。”听听,金子一般善良的心,可不是装出来的。张正海、周庆水、孙义富,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他们的名字是——泰山挑山工。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上泰山,不甘平庸的陈广武成了一群挑夫的带头人,手底下有一百五十余人。主要从后山向岱顶运送建筑材料和货物。陈广武发的工资高、结款及时,谁家遇急,他便预付工资,一传十,十传百,落下了好口碑。1982年建索道,大件轮盘五千余斤,需运上山去。索道公司曾想商谈用直升机吊运,因为地势、气流等原因,不能施行。没办法,只能用人往上抬。索道公司四处求告,最终陈广武应承下来。抬其上山,必扎大架子。大架子缘于抬棺,就是通过顺子(竖杠)和由子(横杠)结合捆扎,将重量分散。扎大架子是个技术活,既要有传承,更要有经验。陈广武绞尽脑汁,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最终选了两根粗壮的电线杆子作大顺,精心扎就大架子。着实费了一番脑筋,大架子太长太宽,云步桥通不过,窄了则不稳,才是要命。扎好大架子,只是第一步,艰难险阻都在盘道上候着呢。六十四人上肩,三十六人拉纤,泰山挑夫荷担登山。最为艰难的地方果真是云步桥,陈广武站在五千余斤的大轮盘上,一手握着喇叭,一手捏着哨子,指挥着一百多位挑夫。他们艰难上登,听从号令:“这里高点!那里慢点!稳住!稳住!”众位挑夫默不做声,唯命是从,步调一致,一声号子迈一步。大家心里清楚:“只能前进,不能后退,错一步,便要杠毁人亡!”克服种种困难,陈广武率领泰山挑夫,终于将轮盘抬上岱顶。从中山门至岱顶,历时三天半,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半天。

陈广武因此获得“轮盘上的将军”之美誉。事实证明,“轮盘上的将军”陈广武担得起,1993年向岱顶运送索道液压缸,长九米半,重达四吨,上粗下细。显然,难度要比十年前的轮盘大得多。陈广武依然应承下来,还是扎大架子。大顺、二顺、三顺,大由、二由、三由。大架子扎就,重万余斤,长十三米。抬杠、拉纤计有一百五十余人。最难的还是云步桥,众挑夫举杠过顶,艰难通过“三瞪眼”,何其壮哉!

我初识挑山工是1989年,那年也是我第一次爬泰山。过了中天门,盘道上便常常见到挑山工了,时令是秋末冬初,山上已见寒冷,他们荷担登山,尽管衣衫单薄,后背湿痕却隐约可见。余出身农家,辛苦劳作之人见得多了,并不惊诧。自己的爹娘,推车刨地,杀麻割麦,也不比他们轻快啊。到底好奇,越过去,忍不住转身回望,便见他们面色平和,不悲亦不喜,游客在其眼中,仿佛并不存在。一步一步上登,不见轻松,亦不见艰难。到了十八盘,抬头仰望,在我眼里,挑夫的形象,陡然变了,他们的步子明显慢下来,脊梁弯得厉害,后背尽湿,冒着热气……越过去,转身回望,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汗珠。一个个,俱是心无旁骛,艰难上登。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自此,挑夫荷担登山的形象和泰山的圣景一样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之中。
我对泰山挑夫的再认识,是看过几份挑山工访谈的文字材料以及网上搜到的部分影像之后。许多问题霍然明了,譬如他们为何去担山,不累吗?累,他们担山大都因为谋生,热爱泰山是真的,但不是他们担山的主要理由。于此,挑夫们从不讳言:“担山钱多。”“来钱快,不拖账。”“省心,自由。”这些都是挑夫的原话。同时也晓得他们吃的苦,遭的罪,我们大都想不到。住在透风撒气的石屋、山洞、窝棚里,冬之寒冷,夏之潮湿,备受熬煎。一个月才一百多块钱的生活费,大都不超二百,这是几年前的事。从河里抓块冻冻,用绳子拴了,挂在扁担上,渴了就米溜米溜,有的穿上眼,插上麦秸吸着喝冰水。这是泰前女担山“五朵金花”之一,范荣英的自述。也是范荣英,下雪盘道滑,鞋上绑了草绳,也要去担山。一对夫妻,担山遇雨,被水冲进水库溺亡,数日后才被发现。不难揣度,夫妻二人生死之际,一定商量过,是丢下扁担逃生,还是迎难而上,他们选择了继续登山,原因只有一个:两担货物赔不起啊!挑夫梁京申,采石炸掉了左臂,为了养家糊口,来到泰山做了挑夫,练就独臂换肩的本领,能挑到一百五,人送外号“独臂狭”。一挑就是二十五年,落在谁的后头了?
选择了挑夫这个行当,能坚持下来,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能挑一百,不挑九十九,因为挑一斤有一斤的钱。从来心无旁骛,心里只有担当向上,因为,差一步,也到不了顶啊!
有人辗转送了我一份挑山工的访谈实录,上面的他们比文库多了几分情趣,譬如范荣英挑砖时,一个砖砸去一个角,到了山上,查个不过称。譬如陈广武,去看电影,他不买票,人家不让进,他便说进去找人,蒙混过关;他骑车被查,证件过期了,给交警说,自己心脏病,去医院,人家交警赶忙给他敬个礼,放他去了。有些是他们自述,有些是别的挑夫讲的,听来都是有趣。或许,陈广武没有这些小精明,便没有大架子上山了。由此,看他们便也多了几分亲近。
有时不禁想到,如有机会亲耳聆听他们谈一谈泰山,谈一谈旧事,该有多好啊。一定有新的收获。也能想到,甫一见面,便能从其身上,看到大山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