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茄汁芦笋
冯新生
北方人与上海人交往,常有豪爽遭遇计较、率直面对婉转之叹。甚至指责上海人处事小气。平心而论,燕赵的悲歌慷慨、齐鲁仗义憨直与西北大漠人的粗犷彪悍固然很男子气,但这些形态和气势,在风云变幻的年代用于交结、现今舞台用于渲染人物个性尚可。倘若触及现代商情或家庭状态,显得难以适用。在游途中,你只要稍加留意上海人,就会觉得他们的“小气”和“较真儿”若与事业相随,常常变为处事认真的优点。倘若拔高而论,便是敬业精神与和睦之源。
那晚,我婉拒采风团餐聚,体验一人走上街头自由行。偶尔抬望眼,见色彩斑驳的霓虹灯下,“上海功德林饭庄”近在咫尺。
上海功德林老店的素食堪称一绝。扩展到京城前门之东,成为“北京功德林饭庄”,是我多次前去购买“梅干菜包子”之地。在外出采风途中又见“功德林”,自然感到亲切。
入门细看细问,方知素菜菜品看似简单、实则精细、重在火候,色味绵柔。像素食名师烹制的罗汉斋、五香烤麸、功德豆腐等连同茄汁芦笋,皆以色鲜味美闻名遐迩。
带着好奇感,我找了一处偏僻角落坐下,点了我一向喜爱的梅菜素包,一碗莼菜汤。有意无意间向服务员询问这里的“看家菜”。年轻貌美的上海服务生用夹杂当地口音的普通话介绍了一番。我听得最清楚的便是——以“淡素便装”登临欧美国家华宴的功德林名菜——茄汁芦笋。于是,欣然点下。
这时,采风活动邀请者之一——上海文旅部门外宣干事从饭庄大玻璃前经过,恰好看到我,笑脸而入。问我为何“弃团独行”?
我红着脸解释,自己想独自感受一下上海老字号夜餐。他又是一笑。说与这家饭庄厨师长交好,想问什么,请他过来解答就是。
由于此次采风,没有美食文化的命题。所以我也不想深入其中。只是感觉上桌的茄汁芦笋,形与色、味道与口感都隐含一种雅趣。所以面对厨师长,认真请教其做法……
原来,这道菜简而易学背后,须有高超技艺支撑!当红案掌门人请我进入后厨,亲自操作,我深感中国饮食文化博大精深……
但见芦笋斜刀成段,油温7成热下番茄酱煸炒。待色泽鲜丽后下笋段,佐以鲜汤、精盐、绵糖、味精,加盖略烧后,以绿豆芡儿勾匀,淋上麻油装盘。看似简单流程,实则在选料、刀功、制汤、火候、入味等实操上十分严格。缺则味寡、过则味浓,也就是说,在用料、勾汁等方面既恰到好处、不偏不倚,又做到物尽其用,无丝毫浪费现象。我想,独有上海人那种细腻的较真儿、不惧繁琐的习性,方能研烹出色泽红白斗妍,口感酸甜清鲜的茄汁芦笋。想那银盘碧笋、亮汁红衬,几乎没有下脚料,是何等丽艳与实惠!如此艺感丰盈的产品,真真令人不忍下箸!
那晚,我回到酒店,发现大厅茶座之侧,有一处不大不小的书房。于是,带着对芦笋的好奇,翻阅相关史料。竟然发现——古代一位名人食笋之后,生发一段凄婉感思……
明代出版的《清馔录》生动记载——那日,宋代知名墨客萧天山在雨中独行。因感到饥饿,在竹林挖了一些鲜嫩芦笋。在吃到根部时,竟然想到了风催雨打中的嫩枝翠叶,继而想到边关士卒的艰辛凄冷。于是,诗句从口中涌出:“江客因贫识荻芽,一清尘退杂鱼虾。烧成味挟濠边雨,掘得身离雁外沙。春馔且供行釜菜,秋江莫管钓船花。食根思到萧骚叶,痛感边声咽戎茄。”此刻,雨疏风骤,茫茫四野,江客无依,报国无门,想必萧先生吃到嘴里的芦笋,或许是清苦难咽吧?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眠。拉开窗帘,见房外一丛园竹,在淅沥的秋雨中,灯光辉映下,显得愈发青翠。随着夜色深沉,我浮想联翩,由上海人精细认真,联想老店名厨力推、被众多人认可的茄汁芦笋。继而有感——华夏大地,各地皆有不同的民俗与性情,岂能偏执一地优势、说长道短。一道普普通通的素菜,把上海做事认真与做工精致表现的淋漓尽致,确值得北方人学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