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彩缤纷
—— 一部染料厂的纪实中篇小说
第一章
1977年7月中旬的北京,天气刚刚有些炎热。北京染料厂大门内,一片高大的杨树,树叶被风吹的哗哗作响,给人一种稍微凉快的感觉。
大杨树的掩映下,有一栋四层的白砖小楼,这就是染料厂的办公楼,厂长办公室,各个科室都在这栋楼里。
楼的一层,靠近中间的位置,有一个会议室,这里正在开着一个染料厂发展史的介绍会。
讲话的是生产科的一个女副科长,她人不高,有一张红润发光的脸,梳着一个带籫的头,显得成熟,利索。
她讲的津津有味,从北京早年的小作坊,到公私合营,到成立这三千人的大厂,面面俱到。
可坐在大长条椅上的三十几个大龄青年,似乎有些不耐烦,甚至有点躁动,有人在看表,有人在交头接耳。
而这个女副科长却没有注意到台下人的情绪,而坐在她身边的劳资料科长,她早已看到台下的情况了,她今年得有五十多岁了,坐着都能看出她高挑的身材,她一头窝边的短发,略有几丝白发。
她深知下面听讲人的老底,因为这三十几号人都是她亲自从市招聘办挑的,都是一码的知青,大部分都是黑龙江建设兵团的,也有少数几个是云南兵团的,内蒙兵团的,男的多于女的。
她深知这些人有文化,有阅历,又都是走南闯北,有过励练的人。她之所以选择这些人,就是想为发展之中的厂子,挑选一批精兵强将,也算是她退休前为厂子做的最后一次贡献。
她给女副科长使了几次眼色,但女副科长正讲的兴头上,根本就没注意她的眼色。
台下終于有人忍不住了,大声说到,“说说染料厂的现状吧”,“都干什么活?”
“工资是多少?”有人更直接,大声问到公资,贏得一片掌声。
这突如其来的喊声,使女副科长,措手不及,她只好停止了讲话,扭头看了看劳资大姐。
劳资科长顺着话茬,就开始介绍分到什么车间,干什么活,和公资待遇,甚至连他们没有想到的,污染劳保,污染补助都说了,贏得一片掌声。
中午吃过饭,这些人就在会议室休息了,大长条椅子,一人一条。横躺竖卧。到也自在。
过往科室的男女科员门,看到男男女女的同睡一室,都探头观望,还有人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
下午的安排有些意外,不在会议室继续听讲了,安排了到车间直接参观。
顺着厂门的大道一直往北走,老远就看到一个带着翠兰色的车间,走进了看,颜色还有点绿,地上,门窗框都是这种颜色,好像有人故意往上抹上去似的,看见工人了,他们身上也都是这种色,戴着口罩,或是戴着猪鼻子的脸上没遮住的地方,也都是带色的粉末。
一个四十多岁的工段长领着他们参观,好像还是带着他们尽量避开污染大的地方,竟必大家都是穿着夏天清凉单薄的衣服。

虽然车间里到处都是色,碰哪儿都能弄脏衣服,但进入化学的车间,看见那么多的像锅炉一样的反应罐和管道,对于在农村待久了的他们来说,还都是挺新鲜的,比在屋里听讲课强。
正当大家看的有兴趣的时候,突然一股臭鸡蛋味窜了过来,大家都连忙捂住鼻子,带队的女副科长更是受不了,她一下子躲到门外去了。
一个女工跑了过来,慌慌张张的对工段长喊道:跑酸了,跑酸了,丽春摔在酸里了。
工段长管不了我们了,她跟着那个女工跑进前面的一个门。
大家也觉得要有不祥的事情发生,也都跑出了车间。
参观半途而废,又转回到会议室,变成了討论,題目是:怎样在艰苦的环境里积极的参加革命工作?
一会外面有救护车的拉笛声,很快就过去了,没一会又一辆救护车的拉笛声,声音刺耳,又声嘶力竭。
大伙不由得跑了出去,看见又一辆救护车开去翠兰车间。
凶多吉少,凶多吉少,一个楼道的扫地大妈嘴里叨念着,而她的脸上就有明显的烧伤疤痕。
都回科室去,都回去工作,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招呼着,人们才有些揪心似的回去了。
这些刚招来的人们倒没显得怎么慌张,大概是因为他们走南闯北,经历过的事情多一些,才如此的淡定。
劳资科长,这个阅人无数的女科长,把这一切都看到眼里,她微微的点了点头。
到下班的时候,消息传来了,一个叫于丽春的女工,才十八岁,她今天负责打硫酸,没估计好时间,一下子打冒了,硫酸冒了一地。
按一般的老工人,打冒了就打冒了,最主要是用水管子使劲冲就是了,顶多浪费点酸,挨领导几句骂就完事了。可就这个于丽春,新来咋到,一看跑酸了,心里没底,又怕挨批评,连忙跑去关节门,没想到心急忙乱,一脚踩在酸里,来了个大马趴,人的前脸都被酸烧了,两个工友去救她,也烫伤了脚手。
一天的学习结束了,坐上公交车回家的他们,多少心里都有些阴影。
第二天通知说坐公交车348路到总站下车,在那里集合,参观车站旁边的北京焦化厂。
北京焦化厂就和染料厂隔一条小马路,焦化厂占地是染料厂的两倍,知名度也很高,主要是在那个家家烧煤做饭的年代,焦化厂除了出炼钢的焦炭外,它还生产煤气,煤气管道直接通北京饭店,使馆区,中南海,所以焦化厂是北京市的重点单位,工人们的公资也比较高。
焦化厂的大门挺气派,横眉:北京焦化厂,五个金字是朱德委员长亲笔題词。
参观的是炼焦车间,说是车间,其实都是露天的,足有八九层高的炼焦炉都是露天的,出炉时非常有气派,红红的焦炭夾杂着白白的水汽,遮住了整个炼焦炉,非常的有气魄。
看的大家都目瞪口呆,有人还不自觉的鼓起掌来。
爬上参观梯,走到离炼焦炉近一点平台参观,更有几分亲临其境的感觉。可惜一阵风飘来,落了大家一身的焦炭末,大家不约而同的捂起了鼻子。
工人们都穿着防热防烫的粗白工作服,脚底下穿着防热的翻毛皮鞋,而他们都穿的是普通的鞋,都能感觉到台子上铁板的热度。
下午又都在会议室了,谈论的题目是:看看焦化厂的工作环境,怎样才能更好的做好染料厂的革命工作?
女副科长不愿意主持了,劳资科长随便在人群里挑了个大个子,叫他主持討论。
大个子有一米八多,是个老高三,人挺白,头顶略有点秃顶。说话爱笑,又都是黑龙江兵团的知青,又没外人看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討论的还比较轻松。

第三天上午,劳资料长说,快给大家分配到车间了,但是上午还得到厂里医务科检查身体。
医务科就在大食堂旁边,刀把形的一排房子,门前种了些花花草草,这个地方大家都知道了,因为中午都是在大食堂吃的饭,食堂像个小礼堂,有二十几张桌子,没凳子,所有人都是站着吃饭,打饭有饭菜窗口,有饺子面条窗口,也有小炒窗口,各车间的人都是穿着灰色的工作服,身上脸上手上都有各车间的颜色,有橙黄的,翠兰的,桃红的,还有臧青的。
还以为他们吃饭都不洗手呢,看了才知道,他们都是用碱面洗,但有时还是洗不干净,看他们这样吃饭还真是有些害怕,颜色会不会吃到肚子里去呢?
饭桌饭前有人用抹布擦,但仍擦不掉各种颜色。
穿的干净的,大多都是机关的,幼儿园的,医务科的,他们都不在食堂吃饭,打完就走,恐怕也是怕蹭一身色吧。
检查身体一个人一个人的进去,又是问诊,又是测血压,按肚子,填表什么的,怎么也得一刻钟,大家在外面等着叫号,倒也有了聊天的时间。
劳资科长问组织討论的大个子,你想干什么?大个子没加思索的回答:我想开汽车,因为在兵团,地广人稀,村落之间都几十里地,开车的最吃香。又问一个辽宁插队的知青,他回答的比较简单,他说干什么都行,在工厂干什么都比他在插队时强。
也有说服从分配的,七嘴八舌,总之都很满意在工厂上班,工人阶级嘛,在社会上也有地位。
午睡过后,给每个人发了工作服,都是灰色的,而且上衣还是夾克式的,还有劳保手套,口罩。
提前一个小时就下班了,每一个人都很高兴,就等着明天下车间当工人了,这对于在农村待了十年,经过千辛万苦回到北京,而又经历了多半年的待业的知青来说,真是有一种幸运感。

这三十几个人,都快三十的知青被分配到了六车间,因为生产分散染料,所以也叫分散车间。
这分散车间居染料厂中部,东有硫酸车间,北有翠兰车间,有铁道,南有染料研究所,西有大食堂,宿舍红楼。
车间楼高五层,每层有三米多高,整个楼看上去有八层楼高,最主要的还是新建的,窗明几净,还没有一点颜色的污染。
层层都是白瓷砖铺地,墙白,机器新,都是电钮操作,别的车间人看了都有几分羡慕了。
楼前有一条沥青小马路。
楼座西朝东,这一天早上,太阳从硫酸车间的大烟囱旁边升起,照在大分散车间窗户的玻璃上,反着耀眼的光。
新的车间主任四十多岁,中等个头,笑嘻嘻的站在车间门口迎接每一个工人,让人感觉十分的亲切。
主任姓单,据说是农村到北京投奔他叔叔来的,不怎么会讲话,文化不高,但有把子力气,加上染料厂早期都是公私合营的,岁数大的比较多,没有几年,他就由班长,段长,提拔成副主任了,这新车间一成立,他就成了第一任主任。
进大门就是楼梯,对着的就是电梯,电梯宽敞,除了运人还要运化工材料。
一楼左边是钢玉岗位,右边是喷雾塔出料的地方。喷雾塔从一楼二楼三楼一直延伸到四楼,四楼有它的操作室。
二楼左边是甩干岗位,有四台甩干机。三楼有不少反应罐,四楼得有八个反应罐,主要染料的合成都在四楼。五楼左边是化验室,都是一群有文凭的小姑娘,全车间的空调总机在化验室的对面。
五楼右边是会仪室,百十人开会没问题。
今天的大会自然很重要,单主任讲了一点欢迎词,鼓掌过后就直接宣布每个岗位的人选,岗长,三班倒的四个班长。
他还介绍了张副主任,张副主任有些瘦,小脸,爱背着手,据说是转业兵,在部队当过排长,介绍他时,他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讲话的意思,当然单主任也没有邀请他讲话。
书记得有五十多岁了,他也讲了几分钟,大意是单主任讲的很好,我都同意。
会散了,各岗位回岗位相互认识,自我介绍,然后就是打扫卫生,擦玻璃,清理地面白瓷砖上的油漆。
所有楼层的机器,反应罐都刷的是灰漆,还有没刷完的继续刷。
单主任就站在车间门口,哪个岗位用什么工具,材料他都给开票,一本票就在他的屁股兜里,想用什么,他就开什么,还是笑嘻嘻的,从来不打磕吧。

组成大分散车间的员工有四种人,一是1971年从大兴招来的农民的孩子,当时城里的孩子都下乡了,只能到那里去招人。二是北京郊区插队的1971届的知青,三是这一年北京八中毕业的应届高中毕业生。四是这三十几个边疆兵团的知青。
车间担任段长,班长,岗长的基本都是大兴来的,他们在厂里干了六七年,有干活的经验。
各岗位由他们领着,刷漆,上节门,讲安全知识,大家也都服他们。
这样收拾了半个月,就开始往车间里运材料了,这一切都由一楼的材料组总负责,岗位上的人配合运,该打酸的打酸,该备氨的备氨,该运苯甲醚的运苯甲醚。
木质素用量最大,每天得备三四吨,电梯都忙的够呛,三个小姑娘轮流开电梯。
二楼是甩干岗位,是负责把三楼的硫化物中的酸甩出去。
二楼靠西边有个二十几米的大阳台,坐在阳台上可以看见焦化厂炼焦炉出焦炭,早上还可以看日出。
那一天上午,干了一起活了的甩干岗位的几个人,在阳台上休息,兵团那个老高三的也和几个人来到这里休息,他叫苏明,车间的人都比他小,都管他叫老苏,他倒也欣然接受。
几个兵团的哥们在一块就是侃北大荒的事,你一段,他一段,嘻嘻哈哈,倒也热闹,就在这时,砰的一声,身后的玻璃都震碎了,吓得所有的人都抱住了头。
是爆炸,小赵是大兴的,他有经验的说。
听听再没有声音了,每个人都抱着头回到二楼的屋里,看到的是嘣了一地硫酸点,墙上也是,甩干机上也是,小赵看了看,原来是碗口粗的管子嘣炸了,管子是胶皮的,里面还有转着圈的钢丝,都嘣烂了。
车间主任赶来了,脸上没有了嘻嘻的笑容了,脸绷着,他也看了看管子,说道:这是一根吸硫酸的粗管子,吸完酸,管子中间还有不少残留的酸,被人抬到这儿,盘了起来,时间长了,里面的酸受热膨胀,膨胀到一定成度,产生爆炸,幸亏人都在阳台聊天,否则在屋里,肯定要嘣坏人。还没正式开工就出了点事故,单主任当然生气了。(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