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场长吸着烟跟我爹唠叨,他昨天也见了雒老汉,听了他想要退出林场的请求。毫无悬念,雒老汉在他那儿也碰了一鼻子灰。

当初六家联合承包时有约定, 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不过,他听说雒老汉让我爹给说转了,要让小儿子来顶替,老场长就气顺了很多。我爹还是有些担忧,虽说他看好雒兴国,但就怕那娃娃才出学校门,年纪太轻吃不了苦。老场长微有懊恼,在我爹跟前继续唠叨 :“老雒呀真是年纪越大脸皮子越薄了,他是活出花花心思来了。看林子、护林子,打架骂仗不是常事?就他老脸值钱?在八步沙护林,哪有不得罪人的道理?难怪你爹夜黑里来找我抱怨呢!”都是老小孩的行为。我爹忍不住大笑 :“秦叔,您也知道我爹那个脾气,估计昨天雒叔也没落什么好。不过,林区管护再有困难,总打架、骂仗也不是事, 伤和气还伤身体。以后不论对谁,还得尽量以说服教育为主。毕竟法制社会了嘛! 再说咱们林场也会及时编写一些制度,来规范工人和外来入侵者,这样我们将来遇到问题就有据可循了。”

老场长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站起身出门,对我爹越发欣赏 :“要不说年轻人脑子灵泛呢!林场有你们,我们老家伙们放心。”雒兴国如约前来报到,从场部院里络绎的人群中走过,来到办公室门前。英子对着踟蹰的兴国努努嘴,示意他大胆进去。雒兴国掀起门帘站在旁边,意思让英子先进。英子好笑又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大大方方地走进了林场办公室。刚送走老场长,我爹正准备出去帮忙,看他们进来便热情地招呼 :“哟,王老师、兴国来啦?快请坐。”英子笑着打趣 :“高山哥,你咋还跟我这么客气!什么王老师啊,你还是叫我英子吧,不然我也叫你高场长了!”我爹含笑打量了一眼英子和雒兴国,他很敏锐地觉察到了两个年轻人之间甜腻的关系。当下自由恋爱在农村还不被接受,老人们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 认为婚姻必须要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的恋爱道路已经开始了呀!他也不说破,转而对雒兴国进行了一通鼓励,欢迎他成为林场的一分子。 雒兴国最关心的问题并不是八步沙的明天如何,而是他爹说过的另外一个话题,就是在林场工作有没有出路的问题 :“高山哥,我爹说,将来的林场是花的世界,是世外桃源,还说在八步沙工作,也可以成为正式职工,这是真的吗?”听到这样的话,我爹的第一反应就是雒老汉为了说服雒兴国,看来是下了一番功夫的。但他也意识到,这是雒老汉为了哄这娃娃来八步沙编的借口,可见雒兴国开始肯定是不愿意的。这前面的话没有任何问题,可这后面的话就不好回答了。雒老汉这是把包袱甩给了我爹。说了实话,雒兴国肯定不干。如果为了留人,我爹就得帮着雒老汉圆谎,将来谎话穿了帮,雒兴国也不能只怨他这个当爹的。雒老汉打得好算盘!我爹哭笑不得,脑子里快速想着该怎么回答。英子聪明,一个眼神就大概明白了问题的关键,赶在我爹前面打岔 :“高山哥,你知道吗?你们现在可是我们的偶像呢!”我爹很不解,但乐得此刻有个话题给自己解围,便颇有兴味地看着英子笑道:“哦?我们就是一帮子钻沙窝吃沙子的,撅着屁股干的土农民,咋还成偶像了?”英子满脸的欣喜和发亮的眸子带着崇拜,一脸的与有荣焉 :“农民又咋了?八步沙林场治理荒漠的先进事迹都上报纸、上电视了,你们是名副其实的英雄了,不知道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偶像呢!”我爹似乎有点明白英子话里的意思了,便又打量了一眼旁边的雒兴国,笑着道 :“你们年轻人还真时髦,追星追到我们八步沙来了。”

果不其然,英子调皮地使了个眼色给我爹,一本正经地说 :“高场长,其实我今天是陪兴国来的,我这个老同学马上也要成明星了,我怎么也得送他来吧!”雒兴国微红了脸,英子聪明的打岔让雒兴国忽略了疑问,腼腆地低声道:“英子,你别胡说。”我爹用眼神求证,英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心中了然,爽快地接话道: “英子老师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一定把兴国培养成咱八步沙的明星,将来让你也脸上有光。”英子再从容大方,被我爹道破也不由得羞赧,和雒兴国双双红了脸。我爹也向英子点了个头,两人默契地笑了。而雒兴国还在害羞中一脸懵懂。雒兴国的事皆大欢喜,有雒老汉的动员和哄骗在前,加上英子的极力促成和我爹的配合,三方默契地合作下,将雒兴国成功地留在了八步沙林场。

我爹一直都很佩服英子的眼光,那个时候林场还在起步阶段,她是凭什么肯定将来的八步沙会有所作为,而劝雒兴国留下的?很久之后,在英子和雒兴国的新家里,英子才告诉我爹,没有任何依据,她就是为了一颗不肯屈服的心,还有和我舅舅一样对沙漠的仇恨。因为,那年的沙尘暴,她是二年级的班主任,而我的宝娃表哥正是她班上学习最好的一个娃娃。如果没有那场风暴,她断定大家能够看到宝娃考上大学的一天。英子一直有个遗憾,就是没能上大学。不是她不上进,而是家里姊妹多,家境不好,没有让她复读的条件。她多么希望村里能多出几个大学生啊!也好圆一圆自己的大学梦。英子为着这个原因,才极力促成雒兴国留在了八步沙林场。只有治理好荒漠,风沙才不会继续为害。那八步沙的明天,就是光辉灿烂的了。

这些天,林场里依然热火朝天地迎接着治沙造林的队伍。林场大院外的墙上用白灰刷了标语 :“治沙造林,绿化八步沙。”这斗大的九个字鲜艳而张扬,似乎表明了八步沙人治沙造林的决心。我爹和史金泉为了把大字写得好看,之前可是在地上练了又练。史金泉把过年给大家伙儿写对子的劲头拿出来,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四个字。等到我爹也写完,两厢里一对比,都各自夸耀着自己写的某一笔比对方的要好,甚至还拉了和生跟钱老汉去评判。可惜两个裁判几乎都是文盲,他们只是胡乱应付着夸赞。可不管怎么样,大家还是非常开心的。一般情况下,这种场合,吕急人是不参与的,他就像一个离群索居的另类,对什么事都嗤之以鼻,与其让他丢冷话来刺激你,还不如自动把他忽略。尤其在我爹当了场长以后,吕急人除了做些场里分派给他的事外,其他的事情,包括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一概不理会、不问津。八步沙林场的人都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每天早晨看他懒洋洋地前来点个卯,然后懒洋洋地出了场部大门去巡林,他给大家的印象仅此而已。不过,吕急人负责管护的林区却是几大片中最齐全的了,他能把附近放牧的羊倌挨个儿叫出名字来,与他们相处得也十分融洽。那些羊倌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从不把羊群赶到他负责的片上去放牧。大家都很好奇他有什么秘诀, 也有向他请教的意思在内,但吕急人总是鼻子里哼一声,用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瞭你一下,然后懒懒地、自得地走过去,什么话也不说。“有啥了不起的?不过就是没有当上场长,跟神经病似的。”

雒兴国第一天巡林见到吕急人,遭到他的蔑视以后还在耿耿于怀,见到英子后,他如此在英子面前抱怨。英子像姐姐般地开解雒兴国 :“你行啊兴国,才去了几天就知道了林场这么多的内部情况!对了,你咋知道人家是因为没有当上场长就变成那样的?”雒兴国挠着头笑,得到英子的夸奖让他很开心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如果不是高山哥改变主意又留下来,吕急人很有可能接任场长呢。不过那么一个自私强横的人,要是当场长,八步沙就彻底完了,估计我们住的地方都要成沙漠了。”英子笑着说:“你们才几个人,都是大老爷们,还传闲话!”说着话锋一转: “你看,林场也没你想象的那么不能忍受吧?加油,我相信你!”英子知道,兴国就是一个刚刚步入社会的小呆瓜,还需要好好地锻炼。兴国扭身从兜里扯出一条红纱巾, 温柔地给英子围上, 蓝天下,红色的纱巾与英子美丽的面容交相辉映,站在沙丘上,像一幅美女图。两个人四目相对,彩霞顿时飞上双颊,羞得不知说什么好……兴国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红着脸抓住了英子汗津津的手,眼睛里喷着爱的火焰,喃喃地说 :“英子,你真美,简直,简直像个仙女。”英子羞涩地甩手跑了,一边跑一边回头喊 :“兴国加油,你是我的偶像!”雒兴国点点头,使劲地追了上去……雒兴国开心极了,每次跟英子见面,他总有不少的收获和惊喜……

这一天,吕急人一如既往地去巡林,他自然是不在乎别人如何议论他的, 谁吃谁的饭,谁干谁的活,谁怎么说就让他说去,天塌不下来。吕急人晃晃悠悠地蹬着自行车进了林区,正要找个暖和避风的沙坡睡觉, 却听到了羊叫,循声过去,看见一大群羊正在他的片上吃草。是谁这么不懂事, 跑到这儿给自己添堵来了?吕急人心里窝着火,大声喊着走到了跟前:“哎,谁家的羊?有没有人管?”树背后钻出一个瘦猴样的小羊倌,一边低头系着裤带一边趾高气扬 :“我家的,咋了?拉个屎都不让人消停啊?”吕急人刚好站在高处,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抓了一把沙子扬到羊倌的头上, 瞪眼骂道 :“我当是谁,原来是狗娃你这个怂啊!”羊倌狗娃也认出了吕急人,抬手刨着帽子上的沙子,嘿嘿笑道 :“哦,是三大呀!”狗娃殷勤地迎上前,从怀里掏出一盒香烟来孝敬吕急人。吕急人伸手接过一支,转身往林区外的沙坡上走,林区是不允许抽烟的, 以免引起火灾。狗娃更加殷勤,赶紧掏了打火机给吕急人点烟。吕急人坐到沙堆上,美美地吸了一口香烟。这烟就是香,难怪叫它香烟呢, 就是比自己随身带的烟袋里的旱烟好入口。一支烟两三口就吸没了半截,狗娃又抽了一支,笨手笨脚地给吕急人别在耳朵上,讨好地挨着他坐到了一旁。 吕急人满足地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被风瞬间吹得不成样子,转头问狗娃: “不是早跟你爹说这儿不让放羊的吗,咋还来?”狗娃笑得理直气壮,两手一摊回答:“三大,不让到外面放羊,那羊吃啥啊?没了羊,我们家吃啥?”吕急人伸脚踹翻了自己的侄子。狗娃挨了一下,搓着腿无辜地嘟囔 :“三大,你干啥还动手了?我说的是实话嘛!这么多羊,不赶出来放,难道还圈在家里跟人抢着吃?八步沙的草白白长得那么高,不让自己的羊吃,留给哪个?”吕急人责备地瞪了一眼侄子,从耳朵上取下另一支烟,往只剩了烟屁股的那支上接,很不满地说 :“你懂个屁!那你不会赶到别人的片上去放,故意给你大找事呢?”狗娃抠着鼻子嘿嘿笑,颇有些幸灾乐祸 :“别人的片上更不让放了,下话又下不进去,闹不好还要打架咧。那天,刘羊倌还和雒老汉打架来着。”

吕急人没好气 :“那你就不怕我也捶你?”狗娃故作委屈,怪声大叫起来 :“三大如果都不顾我们的死活,那我们养羊的人家可就真没活路了。”吕急人比较满意狗娃的态度,含笑叱骂他:“尽给我惹事。你去告诉刘羊倌,让他买点罐头啥的去看看雒老汉,别把自己的路走绝了。”狗娃高兴地站起来,拍着自己屁股上的沙土爽快道 :“哎,都听三大的。他们说,过两天我们几家杀羊凑份子请三大喝酒去。”吕急人嫌弃地推了一把狗娃,让他离自己远一些,狗娃屁股上的沙尘顺风刮到他的脸上来了。吕急人抬手遮挡着风沙,也站起来,在狗娃的屁股上又踢了一脚,命令他 :“羊脖子给老子留着!”狗娃忙不迭地答应。 “我去那边转转,你的羊就在这边头边脑的地方放吧,差不多了就赶回去, 别落了别人的眼,让你三大难做。”吕急人甩下这句话,转身往另一边去了。狗娃不敢违逆,在他身后点头如捣蒜。
七 春潮
轰轰烈烈的春季造林运动开始了。今年的规模不同往年,通过八步沙林场的宣传和县上的支持,不少的村民自发报名,还有县上各机关单位组织的队伍, 总有近千人的架势。车辆停在公路那边,进沙漠依然要徒步,而且每个人都不能空手,或背草或扛树苗或拎水桶还有种树的工具等等……老场长卸下肩上的一捆树苗,站在沙梁上看着长长的队伍走来,顿时激动起来,这样的劳动场景勾起了老场长在他风华正茂的年纪里治沙造林的记忆。浩浩荡荡的人群投入到广袤的大沙漠,瞬间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对于腾格里来说,这些人类何其渺小,跟一队蚂蚁走在荒漠里没有什么区别,大漠拿出狂暴的风沙毫不留情地对付这些充满豪情的血肉之躯。在这乍暖还寒的时节, 朔风夹着沙粒一遍遍地从人的身上扫过,粗糙而冷硬的空气就像是后娘的手, 拂上脸庞阵阵生疼。护林员们此时都担任了技术指导,到处跑着给大家做植树示范。

我爹亲自带着由附近村民组成的一个小队,向他们传授沙漠种树的一些必要知识。只见他跪在沙地里,把一株树苗小心地栽进挖好的沙坑里,填埋沙土的时候利落地抓了一把麦草,在树苗一边围起了一道小小的屏障。起落间行云流水,村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棵树已经栽好,我爹熟练的动作引起了人们一片称赞之声。有村民不解地问 :“高场长,栽树为啥还要用麦草把它围一半?”这个问题是许多人的疑惑,我爹耐心地给大家解说 :“为了防风呀!有麦草做防护圈,抵御了多半风力,树苗就能安然扎根。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嘛。”另一个村民问得更细 :“一把草就能压住沙子?不如多压点麦草进去呗!”我爹不由得好笑,诙谐地说 :“风沙不但吃树苗子,还吃票子。一斤麦草五分钱,只够分三把、压三棵苗。收你家麦草的时候,可没见你大方多给几斤, 跑到这儿败我的家来了。”众人哄堂大笑,都按照我爹刚刚示范的流程栽起树来。看着容易做着难, 村民们笨手笨脚、歪歪扭扭地种了一排下去,与旁边我爹又快又整齐地栽下去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大家这才知道,看似简单的劳动,要做好还有很多学问, 便逐渐收起玩闹的心思, 认认真真地效仿着干起来。
半个上午过去, 腰酸腿疼的、龇牙咧嘴的人比比皆是,人群已不复初进沙漠时那般踌躇满志了。本以为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事情,没想到实际情况却成了“万马齐喑究可哀,同向春风各自愁”。原来荒漠治理竟是这个样子的,里面的苦累超过了人们的预料。看看还在佝偻着腰默默劳作的林场工人们,其他人真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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