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思念有声
野墨菊
整理书橱,又见两本毛边的书——父亲读过的书。我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读书的样子。2016年冬月,我把父亲接到城里。家人说我冲动,因为父亲已九十有三。我不是冲动,是紧迫。临近退休,方知想做的事很多,时间却不容商量,罢免了我做的权力。一直忙于工作、家庭,疏忽了老父亲,恐怕起“子欲养而亲不待”,不顾一切,把父亲接到了身边。

在乡下住惯的人,对城市多半有抵触情绪,父亲没有,他沉浸于读书,忘记身置所处。上班前,我为父亲打开电视,泡好茶,就匆匆出门了。上了一节课,我心神不定,毕竟地板砖不同泥土地,担心父亲摔跤,便匆匆赶回。客厅电视开着,却不见父亲,我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走向书房,推开门,父亲坐在窗前,背朝着门,身体向前微倾,嘴里“喔喔咿咿”……我走近,见他正左手握着书,右手微攥,伸着食指,在指读呢。那认真的劲儿,酷似一位在老师监视下阅读的小学生。他一行一行地指读,食指好不容易移到了书的右下角,却又慢慢移回到书中间,再读……
父亲读书很投入,每每忘记吃饭。吃饭时间到了,我总要走进书房喊他:“爸,吃饭了。”父亲震悚着回过头,一阵愧疚,但并不急于起身,小心地将书折页,合上。一手按住,一手用力地从书的下角抹到上角,唯恐书皱了。尽管这样,他读过的书三边都长了毛。
下班了,我也常拉着父亲下楼走走,父亲老态龙钟,不能双脚一前一后地走,总是左脚迈一步,右脚跟一步,一步一步往前移,每一步都落在我的心上。他低着头,看着路,我指四周的风景给他看,他总是抬一下头,很快又看向路面,时不时会吃力地俯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碎纸片,两面翻翻看看,如有字,便从衣兜里摸出老花镜,颤巍巍地戴上:“喔喔咿咿”起来……

爱书、爱读的人多半是儒雅的人。在我幼小的记忆中,父亲是一个粗人,脾气暴躁,不曾读书,也不喜欢别人读书。见我读书就没好脸色。为了躲避父亲的目光,我常常拿着书钻进庄稼地里读。那时靠公分吃饭,一放假,我就承包了洗衣、烧饭等家务,让妈妈出去挣工分。我一边烧饭,一边读书,饭焖好了,便坐到灶后,钻进书里。一次,我正在灶后读得入神,“啪”的一声,一只碗碎在我的脚前……我一抬头,父亲怒目圆瞪:“看书,看书,你街个(今天)就吃书去。”说着,上前一步,夺过我手中的书,撕了……
父亲爱上书,爱上阅读,是在母亲走后。2000年母亲走了,挑百斤拿百斤的父亲一下子衰老了许多,不用说上山砍柴,下地锄草,就连走路也吃力了。我们劝父亲不要再做体力活,儿子、女儿家随意走走,安享晚年。父亲同意了。估摸是2002年吧。一天,哥电话说父亲病了,我立马回家。一进家,看到父亲坐在天井旁的竹椅上,手里拿着本书,正“喔喔咿咿”,我很惊讶,从不读书的父亲怎么读起书来了?哥看出了我的不解,把我拉到一旁,叹息道:“唉,老爸不是原来的老爸了,自妈妈走后,整天不开笑脸,也很少说话,像掉了魂似的。除了在两间厢房(父亲的卧室、母亲生前的卧室)来回转悠,就呆在房里‘喔喔咿咿’,哪怕一张纸片,他都要把上面的字读完……”
小哥的话针一般地刺着我的心,母亲病重时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母亲躺在床上,面色如灰,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交待了我很多事,最后抓住我的手,目光移向床头的闹钟:“二丫,我走时,把这个闹钟给我带着。你出嫁了,你侄女也出嫁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就起来看着它,看它一圈一圈地转,一圈一圈地转,总能把天亮转来……”

父亲手上的书,不就是母亲眼里的闹钟吗?他失去了老伴,心空了,日子长了。他用读来填充空了的心,缩短长了的日子。我含泪走近父亲:“爸,我回来看您了。”父亲微微抬起头,点了点,又读起书……
这时,我看到他浮肿的脸、腿和脚,心疼地夺下他手中的书:“爸,您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看书?”他摘下眼镜,看着我手里的书,眼里满是哀伤和无助,抿抿嘴,像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慢慢低下头,一声不吭,像个犯错的孩子。我伸手拉他回房休息,他甩开我的手,慢慢站起身,挪动脚步,挪到饭桌前,停下,趴着桌拐,捡起桌上的药物说明书,凑到眼前:“喔喔咿咿”……
我的心被狠狠地剜了,滴着血——父亲和母亲养育我们兄妹九人,平时忙得连话也说不上。到了阴天,不能下地干活了,母亲就坐在天井旁拿针线,父亲便面对天井,依桌而坐,抽出一支烟,点上,和母亲絮叨起来,前三百年后五百年地絮叨。絮叨自己命苦,幼小丧父,讨过饭,当过长工;絮叨母亲的到来,给了他一个家;絮叨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絮叨……母亲边做针线边听着,时而放下针线,抹着眼泪,时而抬起头看着父亲……一天,一年,也许是一辈子,父亲习惯了絮叨,母亲习惯了倾听……

现在,母亲走了。父亲承受不起生命之重,把思念化为“喔喔咿咿”,絮叨不休,絮叨给母亲听。我不再劝他休息,把书还给他,陪着他“絮叨”。父亲的状态牵挂着我的心,我回家的次数多了。逢年过节,还邀上侄儿侄女,一起回去陪老人。但父亲并非高兴,总是刻意回避我们,呆在自己的房间“喔喔咿咿”。我知道父亲老了,脆弱了,脆弱得经不起热闹,把自己埋在读中,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独享属于他的生命清欢。
为了父亲读书方便,我特意在书房为他铺了床,他看着书橱里的书,脸上有了笑容。一天放晚学回来,见父亲站在阳台上,凭栏远眺,背影好温暖。我凑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夕阳挂在西天,将云染成柴胡花开的模样,烂漫着,明艳着……

父亲看得出神,一双浑浊的眼睛充满忧郁、悲伤,但又有一种不可理解的美和力量。他拿着书的手颤抖着,书上的文字在夕阳里跳动:“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我心一酸,眼泪打湿了衣襟……父亲读中生情,想起了遥远的老家,想起了山冈坟冢,想起了西天的母亲……
这就是所谓的心灵追念吧?2017年农历腊月19,10时40分,父亲走了。最后的时光,父亲不能言语,所有的心思都攥在手里,噙在眼中。他躁动不安,两手在被子上、枕头上不停地抓,不停地抓……仿佛用尽所有的气力。我把被子掀开,怔住了:床上东一张,西一张,都是有字的纸片……我一张一张捡起、叠好,放进他手里,他紧紧地攥着,攥着,他想攥着思念的证据去那边见母亲吗?我不知道。他攥着纸片,安静下来,目光抚摸着房里每一个人的脸,最后抚摸到衣柜上,衣柜上放着一本本书——父亲脸上闪现一丝灵光,眼,慢慢合上了……翻着手里的毛边书,我又听到了父亲“喔喔咿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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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墨菊,本名金翠莲,系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同步阅读签约作家。2001年开始创作,作品见诸于《江淮晨报》《合肥晚报》《中国德育报》《中国体育报》《中国教育报》《西部散文》《作家天地》。

主编简介:
汤守玉,网名冰清玉洁,湖南衡阳人。作协会员,各种文学样式皆涉足,作品散见各类纸刊和网刊。现为《三木秉凤文化传媒十一刊》平台主编,微旬刊《大文坊》签约作家。

文化是民族的灵魂!传承优秀文化是民族的责任和使命。以三木秉凤(周凤森)先生为首的三木秉凤文化传媒创建以来,为弘扬中国民族文化,致力于以文化荟萃智者,广交贤人,为实现世界文化大同而努力奋斗。赢得了民众的赞同。2018年,为了发展壮大三木秉凤文化传媒,期待各界朋友的加盟与推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