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走出村子的时候,伙伴们都还在。他们走出去了,我却每每要在村子里独步。
——题记
福林爷,按辈份是父亲对他的称呼。他在世时,村子里称呼父亲为爷爷的人也这么叫,我也便这么叫。村子里的人这么叫,他便也这么答应。
(一)
一件白褂子,一根旱烟袋,一盘火盘蒿,一个大背篓。这是我印象中他的标配。
白褂子是因为记忆深刻,自然不是四季的服装。农闲时节,除了刮风下雨,附近的人们吃饭都端到外边,聚在一起。或是我家房后,或是柿树园树下,脱下一只鞋子垫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吃边聊。饭吃完,把空碗向边上一推,东一筐西一箩地闲扯,饭碗不干是不会有人起场的。这时候,福林爷扛着一座颤动的小山,便从胡同东头移过来——看不见人的头,只见背篓里的枣刺(有时候是青草)。他用一根明光的叉棍,插进竹篓扳儿,压进自己披了白褂子的肩上,从坡头一步一步挪回来的。
看他把背篓放下,话儿赶话儿,有人开始抬起杠儿来。“福林爷能扛动,我也能扛动”。那汉子扎好马步,裹了篓扳儿,三四个人抬起背篓,将那叉棍慢慢放在他的肩上。几个人一松手,只听:妈呀一声,那汉子便跌坐在地。绿色的小山仰倒躺着,那枣红叉棍高高扬着,好像上面有不可藐视的旗帜。福林爷披着白褂,喝一口汤:“哪有这样背的?”。原来他那弯弓似的后背,早已做了肩膀的老搭档。
旱烟是自个种的,名字叫兰花叶。他秋天采种,春天下苗,松土间草,夏风夏雨。秋收时节,一整棵一整棵收了,挂在房檐下晒干,一点一点地揉碎,装进烟袋烟锅,一年的生活便有了满足的滋味。
火绳蒿是自选的艾草。端午前后,南坡东坡西坡里挑相中的割回来,编成一条条黛青的长辫,并排挂在墙上晾着,干了盘成盘儿,又挂上墙。那简直是编制的纯天然艺术品。他早上点燃蒿绳,一点就是一天,一有空就一锅一锅地抽烟,倒也节省了许多火柴。那小屋里四季蒿草味不断,冬日有了宜人的温度,夏日也少有蚊子光顾。
背篓是竹编的,洛宁的特产。但我们村里没有,所以常见他拿了铁丝麻绳去修补。当年他们家九口人,是全村人口最多的。正是有了这个大背篓,那些年他家锅头没有断过柴禾,牛槽没有少过青草。
(二)
那一年春上,村庄来了个画像的年轻人,白纸画板黑碳笔,五块钱一张。那时候,家家有了余粮,五块钱不过是二十多斤麦子。家有老人的大都给老人画了像。他的小屋门外,许多人都夸那人画得好——皱纹胡子衣领都栩栩如生。我心里却不满意——那画像里找不到那份满足那份幸福。
福林爷是我家的邻居。他家院子原来只有三间上房,西边一间小屋。我小时候记得他便住在这间小屋里。孙儿们一个个长大娶妻,盖东屋盖西屋,院子里没有了空地儿,大门外西边不远的晒场上便有了两间小屋。一间喂牛,一间住人。小屋在我家房后,我和他便更熟悉起来。
那时候觉得他可怜。儿子成家,他搬离上房,孙儿成家他搬离院子,一直住着最小最简陋的房子,脱壳一般,陪着小心。自然界里动物的脱壳是为了自己的生命,而他是为了让“壳”里的后辈人生活得更好。但他似乎不知道这些,脸上的皱纹里永远贮满了满足和笑意。
很多年之后,我父母也便这么被我们“挤”出院子,租住在别人闲置的房子里。我们兄弟几个便慌了手脚,追着赶着盖了房搬出去,直到父母又搬回自己的上房。后来读到不少教育子女的文章,有一些人称赞:西方父母逼子女独立的虎性狼劲。其实中国父母这种无我的隐忍,促子女长成促子女独立的力道也不小,而且更显敦和。

(三)
福林爷的农活也是数一数二的,掠场更是绝技。双手握一把比自己还高的扫帚,弯腰在麦粒雨中左右来回地跑动,恁有多少张木锨从不喊停。待“雨过天晴”,麦粒纯净堆得如细磨石一般。刚分自留地责任田那会儿,他经常帮父亲掠场。父亲和善,我一直认为:他是和福林爷说话最多的人之一。
后来还他曾拉过我手中的竹扫帚,亲手教过我掠场。慢持重,快带风,“会掠一条线,重了掠个鳖,轻了一个蛋”……。但终因我缺少天分,辜负了他。
农村的冬夜格外长。那时候,我上初中三年级,寒假里又刚下了雪,窗户亮得早。初有梦想的孩子都睡不了懒觉吧,我抬头看看安静的房间,便悄悄起床,拿本书一个人走出家门。
村庄安静,如还在梦中,房后的雪地上已扫开了一条小路。小路那头,福林爷坐在门里的矮凳上,面前是一盆柴火。看到我,他慌忙站起来,烟袋子悬在空中打着旋。他眼神里分明闪烁着称赞和激励,那亮光比面前的火光还要亮。我晃晃手中的书本,他搓搓手微笑着又坐下去。那个冬天和以后的日子里,我便丝毫不觉得清晨的孤寒,因为他那一眼给了我上进的力量。就在那一年寒假,我记住了初中语文课本上所有要求背诵的篇目。
金家庄自古就有耕读传家的好传统。那不光是因为村子里有勤奋的读书人,更是因为村子里没有条件读到书、读到更多书的人们对读书者由衷的赞赏。这赞赏才是传统生长的好环境和好土壤。
(四)
前年,我在村里新盖了上房。正月的午后,阳光暖暖的,坐在前檐下我向老族长打听先前的事儿。才知道:福林爷解放前是个老雇农,遇到灾年还要外出讨荒。挑儿拉女,一担两筐,饱受苦难。土改那年,乡里住村干部便拉他上台斗地主。
人家问他:“新社会好不好?
“好!
“共产党好不好?
“好!
“地主坏不坏?
他回头看看台上再看看台下,嘬嘬嘴嘟囔:“人家不坏,每年犁地,让咱先把咱的地犁完才去给人家干……。
显然他是把地主阶级认成了村子里的那一个。那几个干部,当时显然也不能通俗易懂地解释:价值与剩余价值、地主与地主阶级的区别。他知福知足,心里知道好也知道坏,但就是没有仇恨。再加上勤劳,这可能就是他老人家知足幸福和长寿的根源。
那一日,我到祠堂拜读碑文。祠堂建成于嘉庆二十三年,当时理事儿的都是金氏十八十九代人,但在村子里我已搜不到他们更多的记忆。那姓名只剩下石刻的字符,没有了暖人的温度。福林爷走的时候已是望九之年,记得他是十七代人中最后一个离开我们的。他走的那一天,人们都赶来送别,长街流白,从灵堂到墓地涌动不息。
是读懂了一句话,激活了我的记忆——那一声爷,不是白叫的!你首先得把事儿做好,步子走稳,在大家心里坐端正了,人家才能发自内心称你一声:爷!

作者简介:金丰先,笔名金家,洛宁县金家庄人,教育工作者,中共党员。工作之余喜阅读爱散步,有文字发表多个网络平台,偶有获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