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斤
文/沈晨
六斤是一个人的名字。在我们这,这种看似怪异的名字并不稀奇,光在我们村走一圈就能遇到好几个,像三头、鸭子什么的。这些可不是小名或者外号,都是正儿八经身份证上的名字!六斤的名字有些故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生活条件艰苦,山芋是村民重要的食物。老人们把山芋喊作“山萝卜”,主要有两种吃法。一种是切成条、晒成干,当干粮直接吃或者煮粥时放在粥里;另一种吃法是将山芋切片或切块,也是煮粥时加在粥里。父亲多次回忆过他小时候吃的山芋粥:奶奶用纱布裹一小把米放到很大的锅里煮,水煮开后再放入几根山芋条,盖上锅盖焖一会儿就行了。那粥跟清水无异,山芋常是表面浅浅的一层软糊,里面硬得嚼不动。为了储存山芋,人们会挖一个像井一样的坑,口小肚子大,井口盖点稻草,山芋就堆放在坑里。需要用山芋时就拨开稻草,用火钳夹几个上来。有的人家山芋种的多,储存的坑挖得很大很深,要用梯子爬下去取山芋。六斤,就来自一个不深不浅、不大不小的山芋坑。
六斤被捡起时只有六斤重,他的养父就直接给他取了“六斤”这个名字。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年龄,看起来应该跟我父亲差不多大。六斤小时候从不出门玩耍,有一个说法,说是因为收养六斤的那户人家也十分穷苦,都无法给小六斤做一条像样的裤子,所以六斤不肯出门,甚至因此都没有上过学。我十分怀疑这种说法,但父亲坚信就是那样。父亲说,那个时候六斤能被收养,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父亲讲这话时十分严肃,他不看我,一直看向门外,眼睛红润,童年和少年的许多辛苦在他眼前一一浮现。
我十多岁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六斤。对六斤来说那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他做了卖豆腐的营生,每天骑着自行车经过这一片的村子。他在车架子上绑了个竹篮,里面装着他做的豆制品。穿过村子时,他大声吆喝 “豆腐诶!百叶额!豆腐诶!百叶额!”人们好像都认识六斤,亲切地把他喊住:“六斤儿,来两张百叶!”“六斤儿,来块豆腐!”人们喊他的时候在六斤后面加个儿化音,听起来更加顺口,也显得特别亲切熟悉。买卖豆腐百叶的生意几乎是在无声中进行和结束的。人们给钱,他找钱,或不找钱。我觉得他可能每天叫卖实在很累,于是习惯比划一个关于价钱的手势,人们就知道是多少钱了,又或者豆腐百叶是人们最常购买的食物,价钱都清楚得很。
当六斤做生意时,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会凑过去,看他称秤。除了看秤,还因为六斤总是会撕一块百叶给我们吃。有几次,奶奶喊住他,买豆腐百叶,我在边上看他们给钱找钱,不但吃到了百叶,还得到了找回的零钱。那时候,毛票对小孩子是十分有用的,在村上小卖部可以买到 “唐僧肉”、“萝卜丝”。大额的钱反而没有意义,比如说我的压岁钱,记忆中最开始是五块、十块,后来涨到五十、一百,但那些大票子就像个仪式而已,我只能过个手,母亲从来没有让我保管过,更别说自由支配了。回想六斤叫卖吆喝的声音,洪亮悠扬,很有韵味。“豆腐诶!百叶额!”与“换糖嘞”、“炸炒米花”那些声音都是孩子们十分期待的,那些声音是农家孩子童年里最为快乐的旋律。
临到过年,这里家家户户都要做豆腐。周围几个村,都在六斤家做豆腐。因为我的爷爷去世早,做豆腐的事情就落在了外公身上。外公把大豆装在麻袋里,用毛笔在麻袋上写了名字,再用独轮推车或者扁担运去六斤家。六斤家小小的院里挤满了人,热气腾腾,香气飘逸。人们进进出出,抬进去一袋袋、一筐筐大豆,搬出去一桶桶、一盆盆豆腐。有许多大人站在院子里抽烟聊天--有的熟人朋友也许一年到头只能在这里见上一次,还有很多小孩在人群中穿梭玩耍。
外公放下豆子后,带我到煮豆浆的锅边喝豆浆。那灶台特别特别大,锅也特别特别大,大到有成年人两条手臂伸直了那么大,可能还不止。六斤的老婆停止了添火,从灶膛后面起身,拍拍身上的灶灰,拿一个大碗,碗底撒一撮白糖,用勺子撇开锅里上层的豆渣膜子,舀一勺滚热的豆浆。我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跟着外公在人群中停停走走,时儿尖起嘴吮一点豆浆。等我喝完豆浆,外公才停止和人们聊天。回去时,外公喜欢让我坐在独轮车上,或者坐在麻绳上,推着或担着我回去。那时,外公腰背直挺,步履轻快,一路都没有停歇。
等三五天,就可以去拿豆腐了。豆腐拿回家后要养在水里,之后每顿饭都离不了它。早晚喝粥时用酱油拌豆腐当佐菜,捧一块豆腐,淋一层酱油,滴几点麻油--我吃的话还要撒一些白糖,用筷子拌成碎沫,喝几口粥,挑一点豆腐,十分搭配。中午的饭桌上也少不了烧豆腐,豆腐切成小块,里面搁几段大蒜、几个肉丁,满满一盆,有时这也是饭桌上唯一的菜。
几年前,我在饭店的餐桌上见到一盆豆渣,朋友们大多不知道是什么。我说就是磨豆腐剩下的渣,在我小时候,这个豆腐渣是用来喂猪或者肥田的。大家笑成一片,说我经历丰富、见多识广。我们继而讨论起现在人们的饮食,谈论人们对粗粮和蔬菜如何如何钟情。确实,到我记事时农村生活条件已经好了不少,完全告别了父辈喝清水粥、啃生山芋条的生活,但也仍不富裕。不过,豆腐渣、萝卜叶子、山芋藤茎这些东西是不吃的,主要用来煮猪食或者剁碎了喂鸡喂鸭。猪食就在做饭的灶台上煮,灶台有两个锅,里面的煮猪食,外面的煮饭。猪食主要是稻糠、野草野菜,里有还放一些山芋、胡萝卜。猪食煮好后先从里面挑几个山芋、胡萝卜出来留着人吃,剩下的都用脸盆木桶盛去喂猪。清炒山芋藤、凉拌萝卜叶子、杂粮拼盘现在都是餐桌上的珍馐,在饭店里,一小碟子都要标价二三十块,还特别受欢迎。记得那一盆豆渣样式很好看,淡黄的豆渣里点缀着几粒花生米,上面撒了一层野菜,但我只尝了一筷子,粗糙无味,不好吃。
现在,外公仍守着他那几亩土地,一年四季忙碌,种山芋、玉米、豇豆、花生。每年,他都要送一袋晒干的山芋条给我们,一袋就够吃一年的。不是因为份量多,而是我们大大小小的都不爱吃。母亲只是偶尔做山芋粥,只有父亲说了好几次喜欢,说香,有嚼劲。我很奇怪,母亲做的山芋粥与奶奶那时做的必定不一样了,但奶奶那时做的山芋条与现在外公做的又会有什么不同?
六斤他还在卖豆腐百叶。他的自行车先是换成了摩托车,然后又换成了电动三轮车,他的商品里还增加了豆浆和豆干。他不再吆喝叫卖,而是在车头绑了个喇叭,循环播放“豆腐诶!百叶额!”听父亲说,六斤现在可不差钱,家里盖了三层的楼房,儿子结婚在城里买房他还出了不少力呢!

作者简介:
沈晨,江苏省南京市高淳区行政审批局工作人员,文学爱好者,高淳区青年文学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