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城市边缘,常常站在高楼的窗前,俯瞰脚下纵横交织,车水马龙的马路,看着人、车如同浪花般流来涌去。我也经常举目眺望远方的公路,看那车辆经过排排树木时的反射,如同浮光波影在绿海中隐现。此刻,我不由感叹今时交通的高度发达,脑海中更勾起对故乡路的记忆。
我的老家离现在的市中心并不很远,虽然难忘故里,但也只是有些牵绕心头的故园之思,而非去国离乡的乡愁。我儿时的家是当时盘锦苇海荒原中的自然村之一。因为大部分房屋都建在一大片高出地面的土台子上,所以不知被谁命名叫 ‘坨子里 ’。过去的盘锦九河下潲,水患频仍,但我的故园房屋在记忆中却从没被淹没过,她那时静静的坐落在苇塘和草甸子之中。公元1957年之前,南面、西面和西北面稍远点的地方都是浩瀚的苇塘。而在离村子很近的地方,当时被人们称做“西下坎”的地方则是草类繁茂的甸子。南下坎是一堆堆酸枣堆和东一墩西一墩马兰的光碱滩,旁边是一条波涛滚滚,潮起潮落的大河,我们叫它马河或南河。而东下坎则由南北两个高地组成,中间穿过一条狭窄的土路。却是苇荡中连接几个村庄,通往田家、盘山两个城镇的唯一道路。
岁月的尘埃能模糊许多事物,然而我儿时记忆中的路依然无比清晰。那时村中的路围绕着房屋的建筑,经人们走过或牛车碾压而成。有的纤细蜿蜒曲折,有的宽一些,但也不过数米。两条辙印常常盛着泥浆,被颠簸的畜力车压得喷向前后左右。辙钩中间满布着杂乱无章的蹄印,深深浅浅倾诉着那些架车牲畜的艰辛。
每当夕阳西下,牛马耕作或牧放归来,踏着洒满金辉的土路,充斥着它们相互打招呼或呼犊唤崽的轻叫,使村庄增加了许多祥和的生气。家家屋顶轻烟袅袅,慢慢飘散,鸡鸭豚鹅则逍遥的在路边水沟或草垛边徘徊。
到了雨天,这些道路上就充满了泥泞,水花飞溅,泛起无数浑浊的泡泡。这与我后来看到的石阶曲巷、烟雨空蒙的江南完全不同。
那时最喜欢秋来时的傍晚。嘻闹后的我们常常仰卧在暖意融融的草地中,看着高远的蓝天白云,听着蛐蛐和蝈蝈的鸣叫,暂歇一会。紧跟着趴在草边,看着早先是牛车碾出细细的,后来是马车压出的宽而深的辙印。目光随着两条车辙向远方展伸。开始它们是平行的,渐渐的向一起交汇,后来成了一条朦胧的黑线,钻入蓝天和大地接缝的地方,曲曲弯弯,蜿蜒渐远。这时的我总觉得像倒伏在一条巨龙身上,而远去的车辙就是巨龙的尾巴,起伏摇摆着来自天外。我更幻想着那天幕之外,世界的美妙与斑斓,决心长大了一定到巨龙来的地方去看个究竟。当时感到心潮有点澎湃,似乎志向也远大了很多。
其实关于路的记忆,最糟糕的是1964年夏天。
那时,我刚拿到镇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几乎三十比一录取比率的年代,无疑是件非常令人高兴的事。可就在快入学的前夕,我们村中好多孩子,都开始发烧。别人查明是感冒,过几天都好了,而我却高烧不退,一周也未见好转。母亲只好请生产队安排,套马车拉我去场部诊所检查。在泥凝的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到那里医生一检查症状,就对我母亲说“这孩子好像大脑炎,大嫂赶快送孩子去盘山县医院,我们这里治不了,再延误下去恐怕就危险了”!妈妈听后就几乎瘫倒。因为那年代,得上乙型脑炎俗称大脑炎的病,死亡率在百分之八、九十,即使保住命也大多留有各种残疾,何况我还发病七天多了。当时赶车的大叔就对我母亲说:“大嫂别耽误了,咱们赶紧连夜套车去盘山,救孩子要紧”。可是我母亲镇定下来后,斩钉截铁的说:“不行,现在到处发水,白天看路都不容易,晚上走万一掉到深处,我们大家都危险,明天起早走”。
第二天,天刚亮,赶车叔叔就来到我家,抱上几床被子垫好车厢。妈妈在车上紧紧的抱着几乎完全昏迷的我,赶奔田家镇再上公路。那时,父亲刚好在那里。他是在看望我外祖父时,被突发的大水困住了。一出村,四野茫茫,白花花都是水面,路很难分辨清楚。幸亏赶车叔叔经验老道,我们才算平安的走在水下的路上。渐渐,水深的地方浸过了车厢板把我和母亲都泡在了水中。母亲紧紧抱着湿棉被裹着的我。,她脸色坚毅凝重,不屈的目光看向远方,仿佛在向苍天大地抗争,是在坚强的护着自己的孩子不让任何力量夺走。赶车的叔叔更是大步跋涉在没膝的深水中,大声吆喝着三匹马奋力的前行。看他心急火燎的样子,母亲宽慰他不要急,但他只是拼命的躯赶着马车在他心中的路面上尽力奔跑。到了田家,由父亲和我们一起奔向了去盘山的路。
这条路是在伪满时期,日本人修建的铁路路基上改造成的公路。沙石路基,高出当时的地面很多,虽然坎坷却非常结实。我小时候,在姥姥家街上玩时,常常看着路上每天两班,南来北往的客车,呆呆的,羡慕得不得了。那甲壳虫的客车,带着滚滚的烟尘,卷着孩子们的目光悠悠驶去,让我似乎懂了一点什么是城市。在这样的路上跑,车速快多了,后来我得到了治疗所幸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那时的路就是这样同我的生命开了一个玩笑,让我多年来都难以忘记妈妈强忍焦急的脸、赶车叔叔近乎嘶哑的吆喝声和三匹马踏溅出的水花。
盘锦的路况逐渐好起来,应该始于1969年左右。那时由于辽河石油勘探的进入,勘探部门为适应运输需要,修起了一些矿渣或沙石的路面,既满足了油田建设需要也方便了地方经济发展。但当时盘锦地下水位很高,修好的路特别在开春时就“翻浆”,经常发生“坞车”。此起彼伏的坑坎,坐在在车上的人颠簸摇晃,像乘在风浪中行进的小舟坐立不稳。那时,正如人们开玩笑说这里的路“晴天是洋灰(杨灰)的,阴天是水泥(泥水)的”。那时公共交通工具机械化程度很低,人们出行在村屯、城镇之间还大多靠人力和畜力完成。文化大革命后,伴随沟盘铁路和省道的贯通,盘锦的大门渐渐向外界敞开。改革开放和建市以后,道路交通日益顺畅,已经形成了四通八达的运输网络。特别是几条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的贯通,让这里更成了连通关内外的交通枢纽。
近两年我静极而动,开车在市内的许多乡村转了转,发现不但村村柏油路面相通,而且每个村子的房屋、院墙色彩一新,整齐干净,真无愧美丽的乡村的建设。并且无论大街小巷,村内街道皆铺黑色或水泥路面,洁净得如城里有人打扫的马路。我的儿时故里更是黑色路面纵横如阡陌,两侧绿杨荫盛。这焕然新貌让我有些懵然,在寻找数年未见的故人家时,竟转了好几圈,才分辨出来。
岁月悄悄流逝,母亲和送我的叔叔早已辞世。那泥水中的土路已永远告别了这片大地。这里发达便捷的交通正是她崛起的见证,新时代宏图伟业正在宽广大道上奔驰前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