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昏太美了
作者/张二棍 赏析/梁庄
【赏析】
多次有人告诉我,张二棍出好诗,我也一直没有逮到,还好,这次让我逮了个正着。一首真正的好诗,不论对诗人而言,还是对读者而言,就像很多美好的际遇一样,只能叫缘遇。个性是问你形成的,个性不可能通过模仿获得,而是自己的际遇和个体趣味形成的,不是选择的,是自然而然的,那些刻意选择的都是表象和表皮,都是假象和幻觉,都是迷惑人的骗局。
一个伟大的诗人,必须有一种最根本的自信,有一种不被左右的独立,尤其是一个成熟写作者。 "黄昏太美了。可是黄昏中的夕阳/太疲惫了。你看它,一点一点/滑下群山的样子/多像,一步步,被铁链拖上刑场的囚徒"。一种大美的主角"夕阳",是一个被铁链拖上刑场的囚徒,这不是比喻的喻词,这是一个伟大的洞见,是反刍出真相,这个真相是反相的,我们不是也面临着十字架式的审判吗?

夕阳落山了,囚徒上场了,以去(降落)写来(登场),把矛盾从它的反面看,看到一种丰富的美。美到啥样子了?美到夕阳的样子像每一个人和他的亲人。他疲惫又哀怨,无力又无辜,活着小人物的卑微又蜷曲的人生,而尤且写到位的是"——不甘心啊。/此时,谁望着他/他就是谁的亲人,那么无力/那么无辜。他那样望着我们/也望向我们身后,越来越粗大的黑暗/枷锁般,围了上来……"。失孤的夕阳,就像失孤的老人,生老病死,其实,人类太忙于苟且,对此缺乏真正的反省。老,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把时间弄丢?老,难道是人的原罪还是现世的报应,衰弱、无助、孤独、无穷无尽的压力。我们每一个人仍然无望地被黑暗的枷锁慢慢地围上来,做了黑夜的囚徒。我们每一个人,就算你如日中天,你也会有变成夕阳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对你而言是一回事,对世界而言世界仍然太美了,世界的美漠视你的不幸,我们尊重世界,但世界不尊重我们,给我们老无所依的困窘,给我们的悲呛无从言说,只有接受。这是一首禅诗,也是一枚熟透了的生活之果。

乡下,神是朴素的
作者/张二棍 赏析/梁庄
在我的乡下
神仙们坐在穷人的
堂屋里,接受了粗茶淡饭
有年冬天
他们围在清冷的香案上
分食着几瓣烤红薯
而我小脚的祖母
不管他们是否乐意
就端来一盆清水
擦洗每一张瓷质的脸
然后,又为我揩净乌黑的唇角
——呃,他们像是一群比我更小
更木讷的孩子,不懂得喊甜
也不懂喊冷。在乡下
神,如此朴素
【赏析】
反省时间、反省信仰、反省任性,这是张二棍手里的主要的牌局。他的所有贡献就是找到一个切口,通个一个切口洞见事情的真相,这种洞见有禅意的偶然和质感。在广袤贫瘠的农村,神在乡下人的眼里就会失去神性,被打回原形,因为民以食为天,以食为神圣。神的悖谬就是,神也是安于贫穷的、随性简朴,所以神更多了人性。
诗人张二棍在这首诗中通过一个场景化或者说戏剧化的场景,塑造了一个无神论者,一个裹着小脚的祖母让神如此的乡下化、人性化、朴素化。但不,其实作者并不是写神,而是写祖母,通过祖母对神和对人的态度,塑造了一个理性的、但没有文化的、甚至可以俯就小脚残害的乡下老妇女的神性: 没有分别心、敬天爱人、身体力行、重于实践、富于劳动美的祖母。
苏东坡写的《艾子杂说》讲了一个故事:有人行至水,不可涉。顾庙中,辄取大王像横于沟上,履之而去。小鬼曰:“前人以履大王,辱莫甚焉,而不行祸,后来之人敬大王者,反祸之,何也?”王曰:“前人已不信矣,又安敢祸之!”这个故事说明虚无神学的虚伪逻辑,反衬出实用主义神学的合理性,这正是民间对神的定位。
这首诗就人物的塑造而言是成功的,就写法而言,明着写神,其实传神地写出了人的神性,同时通过一个轮回的摇晃和互映揭示了以人侍神,以神侍人,神其实是为人服务的这样一个朴素的真理,这就是实用主义的神学。不是神朴素,是神性其实很朴素,神是人创造的,来为人所用,神不应该凌驾在人之上。神性是对人性的拔高而不应该是对人性的压抑和戕害。

笔墨刑
作者/张二棍 赏析/梁庄
【赏析】
山西诗人张二棍是八零后,主要职业是地质人员,常年在野外,诗歌未听说有什么师承,是一个独立创作者,尽管曾参加诗刊社的青春诗会,但并不是一个活跃在主流诗坛的诗人。他的独立性形成了独特的诗风,在语言上质朴深刻;在结构上舒缓但在不经意的狭小空间突然转身,形成一个漩涡,重置生活中的要素;在立意上落入沧桑和感喟而不输出结论。整体而言更像一宗禅林公案,制造出一个小典故,与一般的口语诗的包袱不同,每个典故讲一个反转的哲理。这首《笔墨刑》有清人沈复在《浮生六记》中深情率真,以大影小,以动影静的写作传统,把一支笔写成一个落拓的江湖浪子。“这是一根普通的钢笔,墨水/在笔管里,动荡不安/仿佛一滴滴,囚徒的血/——尚未洒出来,快要洒出来了”。这个血脉喷张的浪人,于苦绝处隐忍而冲动,窘迫而不屈,宛若刑天舞干戚,所以,这支笔是肚子里面装着墨水的刑天。

这只笔,有意从一个角度重置这个笔的意涵,这其实是指桑骂槐,借尸还魂。“一杆笔,正是一座秘密的监狱/我摁着笔尖,像押送着/一排排伏法者,来到纸上/这洁白、空旷的刑场”。笔是屈辱的化身,我是无奈的化身,这是生活的缘,是生活司空见惯的窘迫。这种窘迫能不能免除或者和解?对不起,这就像树的结巴一样,看上去很难受,但最终只有如此。生活本质除了流动和变化,还有不美好。我们要么是笔,要么是写手,没有谁比水更轻松自在。赋予笔墨的矛盾和紧张,这是诗人的故意,把内部的张力显影出来,剑拔弩张,写就像莫言写《檀香刑》,写人类心里的恶,残忍,爱其实是一只乖猫,诗人有意说是猛虎,“我也会紧张,也会手抖。当墨水/如血迹般,在纸上洇开/那些无辜的汉字,还不知道/自己曾是一滴墨水。而现在/已成为漆黑的供词,和干涸的遗言”。就像鲁迅看出笔墨后面藏着“吃人”两个字。吃人也被人吃,这是天然的,无可争议的。人性从来不是单纯的善或者恶,是兼而有之。好德是善,好色是恶,遗憾的是,人总是优先好色。把一场笔墨缘想成书剑恩仇录,这不是诗人变态,其实是诗人洞见雪,洞见疼痛,在做自残式挖掘。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我握着钢笔,如一个熟练的监狱长/把一滴滴墨水的尸首,放倒在/白纸上。我写下一行,又狠心涂掉一行/仿佛杀了一遍,又剐一遍”。笔墨缘怎么变成笔墨刑了?从秦始皇焚书坑儒开始,笔墨和吃喝拉撒一样是一个人的私人空间,而生活就是对别人生活空间的压制和到压制,直到文化大革命,或者到下一场什么革命,不管名字怎么叫,都是一些人祸害另一些人,这种恶之根没有除,只是等一场春风。
以小喻大,由此及彼,再遇到平实冷漠的文字,加上触及人本的议题共同构成了张二棍在传统写作上独有的进步和风格。表现了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具有的审慎、独立、崇高、使命。反观式的回马枪所具有的锋锐融合禅意的模糊圆润,使诗歌的表达通俗又不媚俗,深刻又不刻薄。有极广泛的兼容性而收到普遍的接受,尽管接受的层次并不一致。

张二棍,男,生于1982年深秋,山西人,地质队员,常年游走山野。曾参加诗刊社青春诗会,有诗歌作品小面积传诵,出版过诗集《旷野》。

梁庄,男,本名张文渊,生于68年,陕西西安人,居深圳。曾长期服务于华为公司,后自主创业。有多年收藏经验和大量藏品,曾为文化旅游部培训艺术品交易员。大学时开始发表作品,作品选入多种选本,参加编辑了《中国韵律诗歌旗帜卷》,主编《诗度360》,著有现代诗集《被放逐的诗魂》《绝对硬度》《荣誉校长》等,著有大量的诗歌评论,独树一帜,自成体系。策划多次大型书系的出版和文化活动,产生广泛的影响,是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学者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