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谧旷远的秋天脚步匆匆,快得只剩下最后一个节气的尾巴了,秋风渐渐肃杀,进入准入冬模式。在逝去的秋光里,我们拿什么怀念?千言万语道不尽,或许古人的几行诗,依然是我们心底的共鸣。
暮秋独游曲江
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
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
怅望江头江水声。
西方的爱情之花是玫瑰,许多诗人咏玫瑰而歌唱爱情,苏格兰情诗圣手彭斯(1759—1796)就是如此。在《啊,愿爱人像美丽的紫丁香》一诗中,他先是希望情人是春天的紫丁香,接着又比喻成玫瑰:“啊,愿爱人像红红的玫瑰,开在城堡的墙头。我自己啊是一滴露水,落进她美丽的胸口!”中国的爱情之花呢?虽然没有全民公投式的公评与公认,但荷叶荷花与青春、少女以及爱情,结下的似乎是不解之良缘。
李商隐有一首《赠荷花》:
世间花叶不相伦,
花入金盆叶作尘。
唯有绿荷红菡萏,
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
翠减红衰愁杀人。
写的是清水芙蓉,是否在怜红惜翠之中还另有寄托呢?至于他的《暮秋独游曲江》,就绝对是一首爱情之歌。
有人说它是怀念已经去世的情人,更有人说它是追怀已经去世的爱人(王氏)。其实,诗的“本事”已无关重要,重要的是诗人以极为高明的诗的艺术,写出对青春年华的珍惜,对大好时光已逝的伤感,以及地老天荒与生命同终始的爱情,情深语挚,余音袅袅,因而叩响千百年来读者的心弦。“曲江”,游览胜地,在今陕西西安郊区,诗人旧地重游,前尘如梦。“春恨”,春愁,原指伤春之恨,此处是喻伊人不见的相思之恨。“秋恨”,秋日之愁,此处是指伊人已逝今日独游的伤逝之恨。以荷叶的荣枯作为象征物,而此恨与生命同在,又无可排遣,诗人只得以“怅望江头江水声”收束,且以“望”代替一般习用之“听”,更传神地表现了诗人独游怀旧而伤逝的怅惘情态,以景结情,有余不尽。全诗二十八字,却分别重复了十二字,回环往复,宛若民谣,如同回旋奏鸣曲,读来令人心旌摇摇。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除了民歌与词中,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爱情诗是不发达的。梁启超尊杜甫为“情圣”,但杜甫抒发的多是忧国忧民之情,他似乎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情诗,他的生活太严谨,他的情感太高洁或者说太不浪漫了。李商隐则不然,从多而且好的标准来衡量,李商隐应该是中国诗史上歌咏爱情的重量级歌手,感情之真挚缠绵,凄迷深隐,艺术表现之比兴象征,丰富多彩,似乎无人能出其右。后来的杰出者如清诗人黄仲则与龚自珍,可以遥望他的背影,而只有纳兰性德的爱情诗词,才能与他一较短长。可以说,李商隐只有爱情诗而没有其他作品,他的青青桂冠也可以不朽;反之,中国诗史上如果没有李商隐的爱情诗,那将是无可弥补的缺憾。
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李商隐
竹坞无尘水槛清,
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
留得枯荷听雨声。
一首通体皆好的诗如同一幅锦绣,如果好诗中还有更为出彩的好句,那就可说是锦上添花了。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就是如此,全诗意境清幽,深情绵邈,而“留得枯荷听雨声”一语更是千年也开不败的花朵。
“骆氏亭”,处士骆峻所置,位于长安郊外,灞陵附近。“崔雍崔衮”,李商隐早年幕主、从表叔崔戎之子。深秋时节,商隐宿于骆氏亭馆,对景怀人,并感于自己才高命蹇的身世,他情动于中而写下这首诗。“坞(wù)”,指四面高而中间凹的山地。“竹坞”,竹树环绕之地。“水槛(jiàn)”,傍水的有栏杆之亭榭,“槛”为栏杆之意。“迢递”,遥远貌。“重城”,指长安,唐时长安有外城、内城与皇城。在清幽的竹林水榭里,诗人不禁怀想起曾和他一起游息的崔氏兄弟。长安城池高而且远,相思之情无由表达,只好蕴于心而发而为诗。秋空的阴云不散,飞霜故尔也晚,不然池塘中的枯荷早就霜打风吹去了。夜深不寐,只听得荷池中风吹残叶之声如飒飒的秋雨。清人纪晓岚说:
分明自己无聊,却就枯荷雨声渲出,极有余味;若说破雨夜不眠,转尽于言下矣。“秋阴不散”起“雨声”,“霜飞晚”起“留得枯荷”,此是小处,然亦见得不苟。
(《玉溪生诗说》)
这固然可见此诗在结构上的细针密线,但结句之为千古名句,更是因为诗人将怀人不寐之情与寂寞萧条的身世之感交融在一起,留下了永远让人咀嚼不尽的凄清而凄美的尾声,即清人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所云:“秋霜未降,荷叶先枯,多少身世之感!”
曹雪芹在《红楼梦》第四十回中,借林黛玉之口表示了对此诗的欣赏,只是将“枯荷”说成了“残荷”。如果不是他见到过异文的版本,就是这位大才子的记忆偶然有误。而在当代的新诗人中,写荷多而且好的应数台湾名诗人余光中了。他在20世纪70年代之初,即出有诗集题名“莲的联想”,其中有《满月下》一诗,开篇即是“在没有雀斑的满月下/一池的莲花睡着”,结尾则是“那就折一张阔些的荷叶/包一片月光回去/回去夹在唐诗里/扁扁地,像压过的相思”,其诗想清新如芙蓉出水,清扬如月光的芬芳。
端 居
李商隐
远书归梦两悠悠,
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
雨中寥落月中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 · 采薇》),远古的征人,早就在《诗经》中吟唱过他们的怀乡之曲了。“乡愁”这一主题或者说母题,古代不知有多少诗人高歌低咏,汇成了一阕宏大的多声部的乡愁大合唱。李商隐的《端居》,就是其中凄清伤感情韵悠长的一曲。
李商隐中年时多次远地幕游,先后在郑亚之桂州、卢弘正之徐州、柳仲郢之梓州幕府任职,离乡别井,漂泊天涯,和夫人王氏也离多聚少,他自有剪不断理还乱的难以排遣的乡愁。“端居”,为平居、闲居之意。《端居》一诗,就是他宦游在外时的作品。
古代交通不便,音问难通,杜甫早就说过“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春望》)了,李商隐也是久久苦候家书而不至,回乡的梦也和家书一样渺远难凭,只有独卧空床,辗转反侧,抵御那令人伤离念远的秋意。“素秋”,古代阴阳五行家说秋季色白,故称素秋。“敌”,匹敌、抵挡、抗御之意。此诗中之“敌”字用得极富原创性,是诗人独出心裁千锤百炼的结果,乃“炼字”之典范,既表秋意之浓重袭人,也状诗人之寂寞孤苦。“青苔”与“红树”是以景抒情,以“青”、“红”之色,反衬自己形单影只的凄凉与内心的寂寞。“雨中寥落月中愁”则互文见意,与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出塞》)的句法相同,即雨中月中都凄清寥落,雨中月中都令人忧愁,如此这般那真是对景难排,情何以堪了。
名诗人李汝伦,吉林扶余人,1953年毕业于东北师大而南下广州工作,旋即沦为“右派”,艰苦备尝,二十四年后始得回乡探亲。其《归乡前夕》诗有云:
晓星归去晓云生,
数尽三更望五更。
廿四年年无此夜,
客心已在故园行!
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四年?其百感交集的心情,岂只是宋之问《渡汉江》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而已,而其苦况悲情,又远过于李商隐矣。
摘自李元洛著《唐诗分类品赏》,
中华书局2019年1月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