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之路
原创 王亚平 邵阳
文字的舞台
(纪实性长篇小说连载之76)

【 76 】
到分指后勤部报到好几天了,还没有分配具体的工作。
不过,黄平隐隐约约地感到,去学开车当司机的可能性不大了,因为凡是学开车的人陆陆续续的都搬进了汽车一、二连的宿舍。而他们这几天每天都参加政治学习,而且是和修理连在一起学习。看样子十有八九是要当修理工了。
这让黄平难过了几天。他从小就喜欢车,想当个汽车驾驶员。总是憧憬着手握方向盘,在平坦的公路上开足马力驾驶着大卡车飞驰。
刚到分指的是时候,他为此高兴得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
这下好,车开不成了,得每天一身油一身泥地在车底下爬来爬去了。
不过,很快他又高兴起来了,管他呢,只要能和汽车在一起,即使是干修理工也很不错。比在工地挑土强多了。
想想自己的父亲现在还是个在“五.七”干校被关在“牛鬼蛇神”连里劳动改造的走资派,自己是一点政治背景都没有。不但没有,还属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子女。
能进到这里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肯定是县指的李政委和刘指挥长他们帮的忙,真的要感谢老首长。
看看周围,床上的被子除了自己的是花被子,其他不是黄的就是蓝的,(海军被服是蓝色的。)都是从部队复员而且都有一技之长的。
当然,他们这些“麻子”(民兵们管那些复退军人叫麻子)也很满足,到这里来比原来在连队挑土打石头强多了。
而且,弄得好还有可能就此跳出“农门”,去当一个对他们来说简直是梦寐以求的工人。
与黄平的地铺挨着的是一个从海军复员的叫谭国民的兵。
谭国民原来是海军工程兵某部的。开过推土机,瘦瘦高高、长得挺漂亮的。特别是他还保留着军人的作风,每天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身蓝军装很得体地穿在身上,连风纪扣都是扣好的。只要把帽徽领章一缀上,就还是一个兵。

“他当兵的时候,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兵。”黄平想。
“国民党,”黄平说:“今天的学习好像只有半个小时。”
混熟了,大家都叫谭国民“国民党”。谭国民也不在乎。黄平也跟着这么叫。
“半个小时还不够?”谭国民说,“学那么多干什么,这里是三线。”
“三线也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也得‘抓革命,促生产’”。黄平说。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阴阳怪气。那个年代,这句话听得耳朵都起茧子。只不过前面那一条是做幌子的,后面这一条才是真的。
这也是所有在三线修铁路的人,特别是指挥部里的那些各级干部,突然从大风大浪的文革漩涡中解脱出来,从那个整天都战战兢兢人人自危的环境里来到这个能干点实事的地方后感到特别开心的原因。
看见黄平穿上那件胸前印着“92014工程分指挥部”字样的工作服,在镜子前面美滋滋地自我欣赏,谭国民也翻出自己那套崭新的工作服来穿上。还用指甲在衣服上这里弹一下那里弹一下。
下午没有政治学习。两个人闲得无聊,就到外面去玩。
他们先到已被占用为车场的广场看了一会儿修车,又到广场北面的剿匪烈士纪念碑去看。
这里有一座剿匪烈士陵园。四周花草繁茂,松柏郁葱。

一座高约十七、八米、四棱宝剑形状的花岗岩石纪念碑坐北朝南,高踞园中。塔顶上有一颗直径一米多的铜质红五星。正南的塔身上面刻着厚重遒劲的魏碑体字:“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一四〇师剿匪烈士纪念塔”。
塔的下端刻着“中国共产党会同区地方委员会、湖南省人民政府会同专员公署、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四〇师兼会同军分区敬立”
下面刻着缅怀先烈革命业绩的碑文。
碑文叙述了1949年10月2日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8军112师解放芷江的经过和10月6日47军140师进驻芷江、在湘西历次剿匪战斗的经过,和一排排密密麻麻的牺牲了的指战员的姓名。
他俩数了数,一共有四百七十名。黄平看到,这些人中大多数籍贯是东北三省的,也有河北、山东和其他省的。

“这有好多都是我的老乡啊。”黄平无限感慨,他的父亲也是解放军四野的,南下之初也曾在湘西剿了一年多的土匪。后来朝鲜五次战役,战况比较吃紧,他父亲就奉命直接去了上甘岭。
黄平突然很感慨,如果当年父亲在这里剿匪牺牲了,或者战死在上甘岭,那我也不可能站在这里看风景了。
谭国民也在感慨:“划不来。解放之后了还死在这里。福也没有享到福,他们好多人可能连婆娘都没有讨。”
“那怎么办,等着土匪来把你全家都杀了?解放初期这里的土匪好厉害你知不知道?光湘西地区就号称十万土匪。”黄平不以为然地说。
“是吗?难怪人们都说湘西是个土匪窝。”谭国民说。
黄平说:古丈有个土匪叫张平,那简直就不是人。有一次,他指着很远的一个在田边扯猪草的小女孩说:‘你们看,那个妹子崽是个活的还是个死的?’身边的喽罗兵很奇怪,说:‘司令,那个妹子崽明明是个活的。’话还没有落音,张平一甩驳壳枪,‘啪’地一枪就把那个女孩子打死了。”

“娘卖х的硬是残忍。”谭国民愤愤不平地骂了一句。他听得津津有味,咂着嘴说:“呃,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土匪的故事的,莫非你们家亲戚是土匪?”
“你才有亲戚是土匪。我当然知道啦。”黄平很得意。
其实,这些都是他从一本名字叫做“湘西剿匪记”的书上读来的。那本书是一个叫周赤萍的将军写的,当时,周赤萍是这个军(47军)的政委,是湘西剿匪战役的亲历者。
黄平小时候最喜欢读这本书,好多情节差不多都可以背下来了。
俩人闲散地溜达聊天,被初夏有点炙人的阳光晒得暖洋洋的,都觉得有些困顿。谭国民捂着打哈欠的嘴巴,说:“回去吧?我想躺一会儿。”
他们的临时住处在广场露天大会场后面的一座两层木板房的楼上。这里是芷江县供销社的一个做雨伞篼笠的工场,挺宽敞的。
篼笠是怀化地区的特产。做得最好的是一个叫做榆树湾的地方。那里做的篼笠天下闻名。
后来榆树湾就因为有了湘黔和枝柳两条铁路而变成了怀化市。从几百个人的小镇变成了上百万人口的新兴地级市。被人形象地称为“火车拖来的城市”。
楼下做斗笠的工人清一色是女人,三、四十岁的居多,也有几个二十来岁的,足足有四、五十人。她们都是全手工操作,各人埋头做事,彼此间话不多。
楼上原来大概也是车间。围着天井有一圈木栏杆,可以清楚地看到楼下的情况。
楼下堆满了碧绿的新鲜楠竹,还有破好了的薄薄长长的篾丝。那都是用来做斗笠的原材料。楼内、院子里,到处弥漫着楠竹的清香。
楼上住着刚调来汽车队的十几个铁建民兵。
黄平和谭国民是刚回来的,其他人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黄平和谭国民的地铺挨在一起,头顶头,都靠着栏杆。
黄平靠在被子上想心事。那个“国民党”不愧是军人出身,干什么动作都快,只一会儿,黄平的脑后就响起了轻轻的鼾声。
黄平反手在谭国民的被子上打了几下,“嗨、嗨,你小子动作够快的嘛。来来,抽烟。”
那边的鼾声停了,海军含含糊糊地哼了几句,还含混地说了一句话,好像是什么“别闹,下一班岗”什么的。黄平忍不住笑了:“见你娘的鬼哟,这一班、那一班的。”
这位老兄的睡功确实一流,只让鼾声间断了十来秒钟,又重新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这一折腾,黄平的睡意早溜得连影子也不见了,他只有抱着后脑勺想事儿。
杨帆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她说她分在医院内三科,工作不太重,就是时间长,值夜班太辛苦。
杨帆还说,军区没有专业的文工团,她们的编制都在医院。她可能会被抽到院部去排节目,要参加军区的汇演。
也真是,当兵就当兵,又去演什么节目。要演节目还不如留在铁路上演。当然,人家那条件,那素质,完全没有可比性的。
还有,杨帆长得美,身材又好……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黄平的脸一阵发烫,他赶紧接上原来的思路。这小丫头,合身的军装一穿,肯定更俊。肯定有不少风流年少的男军官早就把她给瞄上了。
黄平想象着杨帆穿着军装的模样和那些男军官色迷迷地看着她的情形,觉得有些燥热。他很重地翻了一个身。脑后的鼾声也知趣地停止了一会儿。
大学里读书不知是什么感觉?小胡那鬼样子,居然也是大学生了。
她学的是医疗专业,对她来说应该不是件难事。家里有几个医生,自己卫校毕业,虽然是学护理的,但已经在医院工作了一段时间,算得上是有实践经验了。加上再学几年理论,应该可以做个好医生。
这个小胡,天生就是一个当医生的料子。
黄平想起有一回和她闲聊,不知怎么就扯到女人的身体上去了。说到女人身体的某个部位的时候,她竟是那么随便地就把那个名称说出来了,而且是那么自然流畅!黄平的心狂跳了好一阵,脸肯定也像红布一样了。而且,她刚当上大学生就想找男朋友。算了,不去想她了。
那想什么呢?当兵不错,可惜这次没有去成。
不过没去成也没什么,听说这次的兵种不怎么样,是铁道兵。不穿军装干这个,穿了军装还干这个,成天的钻大山住荒野的也没啥意思。
当医生是不是都特别大方?黄平想起去年冬天广州军区某医院医疗小分队来县指搞巡回医疗队的事。那一行人中有个女护士长得很漂亮。这些女兵下工地巡诊,上山采草药都喜欢让黄平陪着。
有一次黄平单独和那个漂亮护士在一起的时候,她显得格外妩媚,那神情举动就像一个怀春的纯情小姑娘。可黄平不敢有非分之想。
那个女兵走的时候给黄平留下了一个地址,叮嘱黄平今后无论有什么变化都要写信告诉她。
黄平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好笑。噢,对了,那个小纸片不知道收到那里去了?
还在县指当通讯员的时候,有一次到芷江来文件,六七十里的路硬是走着来的。在街上意外地碰上了父亲老战友的夫人。她在分指司令部招待所当所长。
她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高兴,把黄平拉到街上一家专门做水饺的饭店,要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水饺,让黄平美美地吃了一顿。
阿姨说,她儿子鸿志也来修铁路了,现在就在他下放的那个县的县指。黄平很惊喜,鸿志县指的工地叫洪石,离他们不远。那一定得找他玩玩。
还是在当知青的时候,黄平就徒步走到他插队的那个县去找过他。费了不少周折,千辛万苦的好容易才找到他。
鸿志特别高兴,也没有什么菜,就偷了老乡家一个毛茸茸的嫩冬瓜。两人煮了一大鼎锅的饭。炒菜的时候,也没什么油啊佐料什么的,稀里糊涂煮了一大锅,两个人狼吞虎咽地就把它吃光了。
那个时候真是饿极了。现在生活好多了,是当知青的那阵简直没法比的。
黄平在县指的时候,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可他到分指以后,发现这里的伙食还要好很多。后勤部的食堂每餐都有三、四个荤菜,听说司令部那边的伙食还要好。修铁路真是来对了。
今天在车场又看见那个修理工,从车底下爬出来,脸上好几道黑油印,模样挺滑稽的。
司机们都挺尊敬地叫他“马师傅”。他呢,常常大大咧咧地呵斥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司机。年纪轻轻的,那么神气干什么。还有,他旁边的那个中学生模样的修理工,奶气都没有脱,说话口气也挺大的。
呃,其实当个修理工也挺不错的哦,可以在司机面前牛皮。不服气?不服让你的车就这么摆着!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黄平想象着自己也牛哄哄的样子,高兴起来。又觉得一阵燥热,又重重地翻了一个身,还伸了一个懒腰,手在谭国民头上打了一下,弄得他又嘀咕了几句。
黄平只管任性地翻身,全没有想到下一刻他可能会惹出什么样的麻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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