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兴国面对雒老汉要他到林场去上班的事万分不情愿,梗着脖子叫嚷着,抗争着。“爹,林场我不去,您打死我,我也不去。”雒兴国的牛脾气比起他爹来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为此,父子俩嚷得惊天动地。雒老汉也气恼,平生就好个面子,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便也强硬地对着儿子一顿吼 :“不行!你就是死也得给我死在林场。我已经答应高场长了,明天一早你就报到去。”雒兴国眼睛里转着泪花,不明白向来偏疼自己的老爹哪根筋不对了,委屈 地问道 :“那你咋不让大哥、二哥去,凭啥苦活累活就是我去?”雒老汉也有苦衷啊!老一辈人的心目中,娶媳妇单过的儿子在某种程度上就几乎跟你平起平坐了,户口簿上,人家可是户主了,他哪里还能随意使唤呢? 何况是这种顶替自己去受苦的事情。就算哪个儿子愿意为老爹分忧,不是还多着儿媳妇那一关吗?

雒老汉只能对着小儿子实话实说 :“你大哥、二哥娶媳妇分家单过了,我只能指派得动你。”雒兴国怔了怔,从来没有意识到娶媳妇还能多出这么一个优势来,想起正跟自己秘密要好的姑娘,他不由得红了脸,为了以后的好日子也顾不上害臊了。他继续嚷嚷 :“那我不娶媳妇了?进了沙窝风吹日晒的,一年半载过去就给折磨成干瘦小老头了,谁家的姑娘还愿意嫁啊?再说了,沙窝子里去了能挣上钱吗? 没钱拿啥娶媳妇?本来……本来英子还说跟我好,等我今年去趟新疆挣了钱回来就请媒人上门。您这不是害我吗?哪有当爹的是您这样的,盼着儿子走背字呀?”一口气说完,雒兴国只觉得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只希望老爹看在自己的实际困难上改变主意。那个鬼地方他才不要去,整日里跟风沙打交道,把人折磨得不成个人样,他十分怀疑他爹额头的皱纹里是不是随时都能抖搂出沙子来,或者里面还有一只过冬的蚊子也不一定呢。

雒老汉也很意外,儿子的吵嚷声里竟然提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原来在不经意间,儿子已然长大成人了,懂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了,还悄没声息地把终身大事也解决了个七七八八。雒老汉欣慰的同时又有些愧疚,半辈子都扑在了八步沙的治沙造林上,不知不觉,那个拖着鼻涕、细胳膊细腿的小子就长成了高高壮壮的小伙子了。看着他嘴唇上方青青的胡茬,雒老汉是骄傲的。但是, 儿子瞪着眼、梗着脖子的神情又提醒他,此刻还不是心软的时候。他硬起心肠拍了一下桌子,使出最后的撒手锏 :“放屁!是你爹重要啊还是那八字没一撇的 丫头重要?你要不去八步沙,就不要认我这个爹!”

雒兴国果然被雒老汉彻底唬住了,无奈而激愤地跺了跺脚,一转身跑了出去。村小学在农具厂和村委会大院的边上,过完年刚开学,校园里的背阴处,沿墙根还残留着一线雪痕。正是下课时间,孩子们追逐嬉闹,欢笑嘈杂。一位年轻的女老师与学生们玩耍,两条辫子在她的肩头跳跃着青春的舞步。雒兴国站在校门口偷偷往里看,校园的味道触痛了他的鼻翼。揉了揉酸酸的鼻头,雒兴国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年轻的女老师并没有注意到校门口的动静,老校长却晃晃悠悠走了过来。等雒兴国意识到准备要走时,老校长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小伙子 , 你找谁?”老校长已经认不得这个他曾经教过的学生了。雒兴国下意识地站直,仍然像小时候被老师提问时的情形,急忙回答:“没,没找谁……”老校长狐疑地打量了他一遍,很负责任地警惕起来 :“这里是学校,看你这个年纪也不像家长,说,你鬼鬼祟祟的到底要做什么?”雒兴国张嘴想要争辩,老校长严厉的目光却让他迟疑了一下,如果跟他说自己来找英子,估计老校长就得拿棍子赶人了,他只好讪讪地笑着,转身走开了。老校长或许觉得这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混混,锐利的眼神刮了一眼雒兴国,亲自动手关上了学校的铁门。

雒兴国走了几步,背后传来上课铃声,他带着丝丝哀愁、满腹心事,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学校。此时此刻,雒兴国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雒兴国胡乱溜达着,还是回了家。刚进院子,就闻到了妈妈的味道,那是晚饭熟了……清油炸羊胡花的香味飘满了院子,引诱着雒兴国流下了哈喇子。哎,不对呀,妈今天不是去了姑爷家看外孙子去了吗?还说了要在姑娘那儿住几天……妈妈不在家,那晚饭肯定就是老爹的手艺了。想到是爹做的饭,雒兴国一下子泄气了。可是已经闻到饭菜的香气,肚子就很不争气地“咕噜噜”唱 起了空城计……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一步一蹭地走进了屋里。父子俩互相赌气,谁也不肯让步,沉默地吃着手把揪片子,只有筷子和碗碟碰撞的声音以及各自嘴巴里咀嚼、吞咽饭菜的响动。也许,彼此还一边吃饭一边动脑筋,为了如何说服对方而费力琢磨。屋里安静,就显得屋外的动静格外清晰。

正在尴尬中,外面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兴国在家吗?”雒兴国眼皮抬了抬,偷偷看了一眼老爹,略有扭捏地放下碗走了出去。雒老汉木着脸,极力装出不屑一顾的淡定,等儿子出去,他赶紧起身,悄悄走到门边向院里看去。院子里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姑娘,夜黑看不清长相,但今天兴国已经嚷嚷过了,是那个叫英子的姑娘来了,怀里还抱着两本书,跟儿子面对面站着说话, 好像挺般配的样子。雒老汉嘴角扯开了一丝笑,走到窗口处,继续看着这对年轻人,他想知道,他们的关系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院里,雒兴国站在英子面前局促地挠着头,不好意思地问:“你怎么来了?”英子大方地笑道 :“我不是带信让你今天下午去趟学校吗?你没去找我,我只好自己来了。”雒兴国想起自己下午在学校门口的糗样,还微微有些懊恼,都这么大了,见了老师还会紧张成那样,这让他觉得丢脸,只好顺口撒谎:“我忙,所以……”英子明白雒兴国是害羞。农村里还是封建,她和雒兴国自由恋爱,在城里不算什么,要是在村里传开,那就成惊天大新闻了,会被大家当成笑料来谈论。英子也胆怯,只能借着同学的关系假意送书,来看看雒兴国为什么爽约。听了这话,英子便笑嗔道 :“你有多忙我还不知道。不是说要再复读一年吗?我给你找了参考书,可你总不来取,我只好送来了。”雒兴国心里的痛苦没办法说,瞥了一眼自家窗户里的灯光,只觉得灰心。 心爱的姑娘含笑站在面前,这么美好的英子,如果自己去了八步沙,恐怕就只能是望尘莫及了。

想到这里,雒兴国干脆直白地说 :“其实,我骗你的。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我今年不准备复读了。”英子早就听雒兴国说了要去新疆打工,于是便点点头给他打气 :“哦,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论干啥,只要用心做,都会有出息的。”雒兴国深叹英子的确是个好女孩,他没有看错她。为了能够对得起两个人自小的情谊,他不能容许自己有事瞒着英子。这样一想时,他释然了,不无落寞地又说 :“可是,我爹今天说,非让我去八步沙林场呢。”说完急忙盯住英子的眼睛,此时,他的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既不希望看见英子对他失望,又情愿英子对此能明明白白地有个态度。但是,他还是希望以后继续有英子这样的好朋友。英子愣了一下,雒兴国清楚地看到她意外的表情,他的心就沉沉地冰凉了一大半,颓败地转头不敢再看下去。是啊!雒兴国,你凭什么会以为英子真的不计较你的身份,愿意像很多农村妇女那样一辈子跟着你翻地、割麦,泥头泥脚地蹉跎光阴呢?英子是有文化的人,是受人尊敬的老师,尽管她现在只是一个民办教师,但依然是区别于自己这个农民的。雒兴国纠结着、痛苦着,正要开口体面地告别,结束这段不可能有结果的感情时,英子却突然笑了。英子一把揪住雒兴国的袖子,眼神明亮得如同夜空中的星星 :“那也挺好的呀!绿化八步沙、保卫我们的家园,这是环保的主要内容啊!也是大事业,我支持你!”被英子揪住袖子,两人离得那么近,英子淡淡的体香让他心里突然升腾出一股暖意,如喷泉一样汩汩上涌。

雒兴国定定地看过来,不确定地问 :“英子,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英子爽朗一笑 :“对呀!那可是既伟大又高尚的工作,比我在村校当民办老 师还要有意义。告诉我,你啥时候去?”雒兴国已经懵了,脑袋里晕乎乎的,比夏天跳进河里狗刨了一阵子还觉得爽快。于是,他微微气喘道 :“我爹说明天。只是……”英子打断他,开心地说 :“太好了!明天星期天,我和你一起去,顺便看看我们去年在八步沙里义务植的树长得怎么样了。”雒兴国还在发蒙,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英子把怀里的书按到雒兴国手里,替他做了决定 :“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在村口等我,咱俩一块儿去八步沙。”雒兴国木木地点头,说出来的话不似自己平时的声调 :“那……那我明早等你。”英子笑着剜了他一眼,一转身快步走出了雒家的院子。雒兴国呆呆地盯着院门,驻足目送着英子的背影。直到此刻,他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像在做梦一样。

偷偷目睹了院里两个年轻人见面的雒老汉,这时候把心妥妥地放到肚子里了。他回到饭桌前,把一碗饭吃得呼噜山响。这是个好女子呀!如果真的成了我雒家的儿媳妇,我不就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在人前了吗?雒兴国眉头舒展,脚步轻快地回来了。这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屋里的气氛已经不再沉闷了。父子二人相互看了一眼,雒兴国难为情地低下了头。雒老汉笑眯眯地问儿子 :“那女子就是英子?”兴国微红着脸,鼻子里嗯了一声。雒老汉适才完完整整地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对英子的深明大义非常赞赏。这个犟牛一样的儿子,自己没有说动,却被那丫头三言两语说动了,就乖乖地听话,愿意去林场了。英子这丫头,这件事办得漂亮,令他甚为满意。雒老汉不由得点头称赞 :“是个好女子!” 兴国脑子转得极快,明白他爹是听到了自己和英子说的话。心爱的姑娘得到家长的称赞,他有些莫名的骄傲。

可是,关于去林场报到的事,兴国有自己的打算。虽然英子同意他去八步沙,但他的心里依旧是不情愿的,即便不是为了英子,他也没想过把自己的人生和前途交给八步沙。前些天英子推荐给他一本书,是女作家三毛的作品,说实话,他看不进去, 主要就是因为书名,一看到沙漠,他就条件反射地排斥。但英子笑骂他不懂感情,不懂浪漫。兴国嘴上没说什么,心底里却是反驳、质疑的,如果在沙漠里流浪也叫浪漫的话,那自己的老爹他们,难道半辈子都是在浪漫之中度过的吗? 天呐,不要幼稚了好不好?一辈子灰头土脸,弯腰撅屁股地种树,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再说,“5·5”沙尘暴的教训还不足以说明沙漠的残暴无情吗?反正,兴国对沙漠既厌憎又畏惧。沙漠沙魔,那就是一个魔鬼,无论如何让人生不出什么亲近和好感来。大不了先去应付几天,等找个合适的时机再离开林场,这样既不得罪自己的老爹,又能兼顾英子的情绪,真是两全其美。兴国有了盘算,嘴上不再抵触, 低声嘟囔道 :“好有什么用?很快她就看不上我了,人家可是老师。我将来可是个黄天背上老日头,在大沙漠里下苦的农民,钱少还老得快!”雒老汉看不上儿子不自信的没出息样儿,想了想便安慰他 :“那有啥?不还没转正嘛!等你将来把我们八步沙治理成世外桃源,说不定英子也会想到咱们的八步沙来工作的。所以,你们配得上。”
兴国单纯得厉害,抬头热切地盯住老爹:“世外桃源?真有这个希望吗爹?”雒老汉逼自己坦然起来,心里打着鼓,脸上却十分镇定地回答 :“那当然。我们也是有想法的八步沙人。你想想, 八步沙绿了, 不就成了鸟语花香的地方了?到时洋房别墅任你挑,给你个省城的高楼大厦你都不换。”原来老话说的果然没错,爹妈还是偏心幺儿子。如果八步沙真的成了世外 桃源的话,英子和自己的事肯定就板上钉钉了。可是,八步沙就那个样,怎么可能成为世外桃源呢?这样的事情,肯定是老爹给自己宽心的。这样的结果, 别说我不相信,恐怕我爹也不相信吧。
想到这里,兴国故意咧嘴笑了,给老爹一个他已经看到了那个想象中的“世外桃源”的表情 :“爹,我听您的话,我明天就去林场报到。”说完,收拾了碗筷,积极地刷锅去了。兴国没有看见自己老爹此时的脸色,那眯着眼睛的样子,十足十就是一块辛辣的老姜。雒老汉自以为成功地哄骗了儿子,自以为儿子已经相信了那个遥不可及的“世外桃源”了……他掏出烟袋慢悠悠地卷了一根旱烟,心里含着笑嘀咕 :“不给点秕谷子,哪能套上雀娃子!”

六 默契
场部大院挤满了人,都是报名去义务植树的,里面就有我大舅舅和大舅妈两口子。一场沙尘暴生生夺走了宝娃表哥,舅妈几乎哭瞎了眼睛,悲剧却无可挽回,那个年仅八岁的生命带着亲人无尽的怀念化作了一抔黄土。这一切,都是可恶的黑风暴惹的祸!在哀戚伤痛中萎靡了这么长时间,再走出家门时又到了一年中风沙最猖狂的时节,他们这才深深理解了我爹的心思。现在回头再想一想我爹的话,舅舅便觉得万分有道理,“我们活着不就是为了娃娃嘛!沙漠治不好,妖风就止不住。”我爹说的话字字敲打在他的心上,所以,舅舅决意治沙, 大约也是有一份对风沙刻骨的仇恨在其中。和生和史金泉坐在条桌前做登记,一遍遍地告诉报了名的人几月几号进沙漠。我爹满意地看着院里的人群,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对防沙造林的认可并乐于加入,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八步沙荒漠一寸寸变成绿地的动态景象。老场长笑着接过我爹递给他的烟,他对我爹的夸赞从来不吝口舌 :“高山,你这招真高!过年闹社火时宣传得也到位,没想到能吸引来这么多人!”“人多力量大嘛!动脑筋和干活都一样,人多了就能想出办法来,这是大家的功劳。”我爹骨子里有如泥土般实诚。
作者简介:

陈玉福:金昌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专业作家,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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