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岁月的长河里,有好多东西都在我们不经意间,静悄悄的流逝了,消散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它们曾经驻足于我们的生命,融入过我们的生活,就像一朵栖在时间枝头的花朵,开放过、绚烂过、馨香过,最终衰败、零落、枯萎而归于沉寂。比如时间园囿中故乡遥远的打麦场。
当村庄周围的田野一夜间由葱翠变为杏黄,麦穗的焦香像狗一样游荡在大街小巷,家家户户便都响起了霍霍的磨镰声,铁器的腥味混合着笑语在空气中弥漫升腾。麦收季节如约而至,这时候乡亲们要做的准备工作很多,平整麦场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麦场上的草棵要锄掉,坑洼要垫平,石子要捡走,还要洒上水,铺上旧麦秸反复的碾压,直至平滑如镜。就像精心布置新婚的洞房一样,专一等待着新娘子——小麦的闪亮登场。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麦捆子像束腰奓背的金甲武士,不几天的功夫就小山一样的堆满了各家各户的场地,这时候的麦场人声鼎沸,就像一泓波光潋滟的湖水荡起层层的涟漪,它蓄满了整个村子的欢乐和希望。那时候还没有机械化的农机具,乡亲们仍然沿用着传统的收获方式,整个麦收期沥沥拉拉的能延续十天半个月,像在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苦难行军。全家老少齐上阵,早出晚归,先是用镰刀一把把将麦子割下来,然后捆成一个个的麦捆子,接下来用板车(境况稍好的人家用拖拉机)拉到麦场上,再用脱粒机将麦秆和麦子麦壳的混合物分离,最后等待有风的日子一点点地用簸箕扬场,借助风的力量使麦子脱颖而出。当金黄色的麦粒雨洋洋洒洒的自空中飘落,就好像一颗颗的希望之花落满了农人们的心田,那是用一年的辛勤和汗水结晶而成的呀!至于那些副产品——堆积如山的麦秸,就成了孩童们的“乐园”,曾经的我们在“山”上掏洞、打滚、攀爬、做游戏,进行攻守城的大战,玩的不亦乐乎。大人们也一改往日的威严,带着纵容的神情,让我们尽情释放着童年的快乐,这些童趣对今天玩着高级玩具,打着电脑游戏的孩子们来说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在整个的麦收期,麦场成为了人们生活的核心。其中看场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活动,这并不是担心有人偷或者搞破坏,而是借此表达对收获成果的一种心灵靠近和心理慰藉。当晚饭后的炊烟还若隐若现的在空气中缭绕,便夹了草席、枕头还有粗布的被单,和父亲相跟着来到打麦场。麦场上麦子的清香杂着麦秆腥甜的青气如蜜糖一般的醇厚绵长,密密地包裹着人们的嗅觉神经,使身心轻盈而舒缓。天上银盆般月亮的脸躲进了云絮里,月光不能朗照,一切都显得朦胧缥缈。夜空中的繁星像黑色的天鹅绒上撒满了碎玻璃屑,闪着亮晶晶的光。蛐蛐在未知的角落,高一声低一声的低吟浅唱,麦子们在窃窃地私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夜深了,空气中的凉意水一般无声无息的侵了上来,麦场上聊天的乡邻渐渐散去,我和父亲躺在喧腾的麦秸铺就的“床”上,鱼一般清清浅浅地游入睡眠,随之整个村庄进入了梦乡。
麦收结束后,麦场上生长出了黄灿灿的巨型蘑菇样的麦秸垛。
在当年,小村子里家家户户既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家用电器只有电灯和手电筒,在酷热的炎夏,麦场是乡村唯一的消暑所在。永远记得这样的情景,当夜幕自地平线上渐渐升起,夏的燥热笼罩着大地,夜鸟也不肯归巢,嘁嘁喳喳的在枝间跳跃。吃罢晚饭的乡邻三三两两地摇着蒲扇带着马扎、板凳、蒲墩来到麦场上,麦场上凉风习习,冲解了盛夏大半的暑热。大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到一起聊天、谈时事、讲逸闻趣事,我们小孩子则围成一圈听邻居祥伯伯讲故事,祥伯伯早年走南闯北,经多识广,故事一串一串的,在故事里我知道了岳飞的精忠报国,杨家将的满门忠烈,牛郎织女爱情的悲欢离合……以及村庄外面世界的博大精彩。或许在那时,我幼小的心灵里已无意间播下了文字的种子,想来,故乡的打麦场就是它九曲十八湾的渊源吧。

那时的打麦场还是村民的政治、文化“活动中心”,村子里有什么大事小情包括开会、演电影什么的,都是到麦场上进行,在这片村庄附近唯一的开阔地上,记录着一个村庄的历史。小孩子们放学后,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是不约而同的都齐聚到麦场,玩着各种各样的游戏,无论春夏秋冬,成为一道永恒的风景。打麦场它承载着童年太多的朴素、本分的快乐,留在心中的是永远也抹不去的记忆。后来,打麦场渐渐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完成了时代所赋予的使命,在麦场的地方一家一户的都种上了庄稼。再后来,成为宅基地,盖了新房。当年轰轰烈烈麦收的场景,夏夜纳凉的情致等诸多往事,已不复重现。就像一片落叶,凋零后在时间的长河中随波逐流已渐行渐远。
我驻足于曾经的打麦场,弹指之间,往事如烟,沧海桑田,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情愫从脚底洇浸开来,沁入了胸腔,融入了血脉,真是别有一番感慨在心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