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翠萍

曼藤初次遇到树,是在老林子的下午天,这么说有点绕,就是曼藤某天下午在一片老林子里遇到了树那天的雪下得恣意庞飞,玲珑的雪花在曼藤的红色衣裤上起舞,衬得曼藤像雾里海棠。曼藤围了一块红色的四方巾,岗角系在下颏,围巾的四边有穗,穗子在曼藤脸前脸后忽闪着,曼藤的脸就变成了一个熟透的大红苹果,透着清逸芬芳。
树看到这样的曼藤,内心竟澎湃出一个惊住自己的念头,就是想把这样一个大红苹果放在心口,放在枕边,放在自己一眼能看到的地方。大红苹果放在家里,家里整天都是红彤彤的了,又喜庆又美丽。天天不吃饭,看着就饱了。
树这样想着,就不错眼珠地盯着曼藤曼藤从小长大,第一次被这样的一个男子在这样的环境专注地盯着,曼藤瞬间由大红苹果变成了挂霜的紫葡萄,晶莹剔透的。
曼藤是第一次进山。爹年岁大了,今年入冬腿脚感觉不灵便,眼看着家里的烧柴快没了,曼藤顾不得雪大林深,安顿爹吃过午饭,就哆嗦着自己进山了。
选在下午天进山,也是不得已的。
曼藤是第一次进山,望着一样的山,一样的树,一样的落叶,曼藤辨不清东西南北。
曼藤不知道哪片山烧柴多,正犯愁呢,这不迎面遇到了树。

树立在曼藤面前,既遮住了风又挡住了飘落的雪花。仿佛彼此之间有某种神秘感应,曼藤忽然就感到一颗悬着的心还原了,身体也不哆嗦了。
树粗壮的身体像一座塔,立在那里,他的脸皮粗糙,咧着的嘴看不出来是要打招呼还是要说什么,一双眼睛却不相称地流露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曼藤读过很多书,觉得树的眼睛透露出他是有一些故事的人,一眼看不透,有了想慢慢研读的感觉。
但眼下,这种心思不太适合,还是想着把烧柴弄好,赶在天黑之前回到家里。
树听了曼藤的话,说了句你在小屋等着,我一会儿就来。不出片刻,树背着一大捆烧柴出现在曼藤面前,手里提溜着自己储藏的野兔。
树送曼藤下山,他们像新婚的男女,相互扶持着到了曼藤家。
之后,曼藤家一冬天、几年的烧柴都有了着落,爹的老寒腿也在树的按摩中有了缓解。
曼藤用树背来的烧柴做了多少顿香喷喷的饭菜,树记不得了,但树却在这个冬天变胖了。
这样的相识本也平常,说多都是过程。事情的发展也是水到渠成,曼藤和树自然而然地成了一家人!二树是林业工人,是森林的守护者,他在山中熟悉透光、打带、清林这些工序。他看待山中树木的眼神,深刻渺远,神情像极了某位思想家。
曼藤喜欢和树巡山,喜欢看树和伙伴们一起伐木,她觉得树干活的时候,特别像冲锋陷阵的士兵,英武、豪气。
曼藤以树为骄傲,觉得树是躬耕绿野的拓荒人,给国家创造了绿色的宝库。
树是曼藤的依托和英雄。
树在巡山的时候,有时带着曼藤,两人共同栽了一些树。树每栽一棵树,就像对待孩子,他悉心地给小树选土,浇水,每栽一棵树,他的手就得往土里插三四次。他让曼藤扶着小树苗,不舍得让曼藤干一点点粗活。
树栽好一片树,就把曼藤的手握在他那粗糙的大手里说,你看多好,我们又做了那么多善事。你要把手保护好啊!千万别弄得像我的手那样,你将来要看咱们的孩子,手要像我这样,咱孩子的皮肤可受不了啊!树的手纹络又深又粗,鳞次栉比,手掌面像鼓皮一样硬,布满了老茧。手指像棒槌,手上的毛刺握一下曼藤疼半天。
这双手,保护着曼藤,给曼藤采来鲜花,山菜,给曼藤盖了座结结实实的大房子,房前屋后种了蔬菜、粮食,还有满院的花儿。
树的家庭背景很光荣,父亲曾在朝鲜作战,给某位大领导做勤务兵。1958年分配到某市工作。他的父亲本可以利用自己的关系网让树做更好的工作。但耿直的父亲希望树凭着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这样树做了一名林业工人。
树采伐树木,觉得这个工作适合自己,山中的工作虽然枯燥但是自由,工人之间相处得好,伙食也不差,按月开资。
树喜欢读过书的女人,曼藤书读得好,可惜没考上大学,那个年代,能考上大学的凤毛麟角,一个地方有一个学生考上大学,那就是矿区里出了金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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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藤没有成为矿上的金凤凰,但曼藤成了树的金凤凰。
树说,曼藤啊,你这金凤凰给我多孵几只小凤凰啊!家常饭,粗布衣,知冷知热自己的妻。
曼藤对树知冷知热,知心知意,还没辜负树的心愿,一气儿给树孵了三只凤和凰,是小凤和小凰,成为金凤凰还需要时间的磨练和历练。
树是曼藤的依靠、根系,曼藤靠着树的根所生处,滋养天天强壮起来;树是曼藤的河流,地下静止着的河流,缓慢而又不息树的树冠给曼藤和孩子遮风挡雨,树的根系给曼藤和孩子足够的情爱,他以根的走向在表达、完成着他的心愿。
世事难料,命运的安排总是不经意地落在幸福的人头上。就在树和曼藤的第三个孩子刚过完一周岁生日时,树在山中作业时被一棵大树砸在腰上。树捡了一条命,但却永远地躺在家里的支柱塌了,日子还要咋样过下去?背着树,曼藤不知哭了多少场。但哭又有什么用呢?三个孩子肩挨肩,等着吃饭穿衣,还有炕上的病人曼藤只有哭的时间,没有擦眼泪的时间。
咬紧牙关,曼藤把日子球磨了又琢磨。支往塌了,但根基还在。树躺在炕上,但能说话,能吃饭,最主要的是还能给自己三主意,想办法。
那些难熬的日子,曼藤把自己的筋骨从里到外进行了重新排列组合。
曼藤听了爹的话,搬回了矿上。爹说,你搬爹家里吧,爹能照顾孩子,左邻右舍也能搭把手。矿上的人心眼实诚,你回来晚了,孩子在谁家都能吃口饭。曼藤没住爹家,在离爹家不远的地方买了三间小泥屋,安顿好了树和孩子。
曼藤把孩子安排好后,自己上了100斤瓜籽,请教相熟的邻居,支上大锅,边炒边卖。树不放心,曼藤就先把树背到院里,看着她在家门口卖瓜籽。曼藤上的瓜籽质量好,秤给得足,左邻右舍都愿意到她这里买。卖瓜籽是微利,但加上树的病保收人,一家人吃饭不成问题了。
曼藤和树的角色换位了,曼藤的验布满沧桑,心却是平和的。曼藤的豁达能干给了树一个安全的家。
那个月圆的晚上,树用细腻的手轻轻抚摸着曼藤园润的身体,呼出的气缭绕在曼藤的耳根,树轻轻地在她耳边说,曼啊,你不想那些事吗?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这祥耽误了你的好时光。
你把我放下吧,找一个能给你好日子的人吧!曼藤沉默了许久,缓缓转过头,眼睛定定地看着树说,女人结了婚就想过一辈子。女人一生会经历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恋爱、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我的第一次都给你了,心里也容不下别人了。你别瞎想了,咱们都有孩子了。我的心里都是你和孩子,一天忙到晚,哪有心思想那些没用的事情啊!你别想这想那了,早点睡吧!曼藤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拍着树的背。
树没睡着,曼藤却把自己拍睡了。
月光如水,皎洁柔和,她的清辉映在曼藤的脸上,让曼藤的面容越发素雅,夹着一点淡淡的哀愁。
四曼藤有个心愿,想让树重新站起来,想让树还像从前那样,在有月亮的晚上,满院子背着她转,累了,两人就依偎着看天上的月亮,猜月亮上哪位是嫦娥,哪个是吴刚。曼藤还想回到那样的日子,生活虽清苦,但两人的恩爱不变。
这样的心愿,曼藤和树说了很多次,树听了,只是笑,不知道他信呢还是不信。
曼藤做了很多小买卖,有赔有赚,但生活不成问题,就是离让树去大医院看病的愿望还挺远。
曼藤琢磨挣钱的门路,也想像别的女人那样置办一张床位,然后去哈尔滨、浙江,还有更远的地方,就是货好卖的地方上货。那样能挣更多的钱,好让树早点上大医院看病。
曼藤把自己的想法和树商量,树默许了,但眼睛里的忧伤却深了几分。曼藤太忙了,顾不上理会树的心情,也没心思去理会。
太累了,一天忙下来,身体快散架了,躺下来就想睡觉。也想着和树说几句体己话,可是话还没出口,眼晴却闭上了,呼噜也跟着震天响。
曼藤从前睡觉不打呼嚕,干什么都是轻轻的,也许书读多了的缘故,身上自觉不自觉地带着一股素雅的气息,树就是喜欢曼藤那种气息,还有初见曼藤如大苹果和紫葡萄的脸庞。
可是,日子的残酷,曼藤哪里还有那种心绪?树日渐枯萎,脸上的忧伤变成了深刻的皱纹,眼神越发空洞起来。他控制着自己的饭量,担心自己的大小便。他想帮不上曼藤,也别给曼藤添太多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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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不是树能控制的问题,曼藤知道树的想法后,怕树长褥疮,请了保姆,悉心照顾树。
曼藤说树,我忙起来,确实顾不上你,但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你别担心,就是好好养着,等着我挣钱回来,咱们去全国的大医院,一定能让你重新站起来!你要信我!树相信曼藤,可是躺在炕上的日子真是难熬,就像关在圈里的猪,窝吃窝拉,就是猪也有放风的时候,可是树却只能每天望着棚顶发呆,棚顶偶尔有耗子的跑动声,天棚的角落里有一只大蜘蛛结得密实的网,狡猾的大蜘蛛网住了一些小虫,树几乎都能查出来。收音机里的几个频道反复听,时间长了,也没了兴趣。
树更多的时候是迷茫,他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每天捕捉着院里院外的声音,期盼曼藤和孩子归家的脚步。这种期盼让土炕变成了煎饼鏊子,树在炕上面等待变成一张煎饼。
树不知道,有一天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张糊得细碎的煎饼。
曼藤在市里的一条街上租了一张床位,为了省费用,她每次都是自己亲自上货。曼藤上货从来不舍得买有座位的票,从来都是站票。她想着,省下一元,就离带着树去大医院看病的路近了一里,离树站起来的时间又近了一分。上了火车,曼藤往别人的座位下铺上自带的布,躺下去,一觉醒来就到了进货的地方。
回来时,她带一大包货,约摸着不能超重,上车,找个人少的地方,坐在大包裹上,不敢动地方,吃口干粮,很少喝水,怕中途上厕所,也怕丢货。
偶尔,遇到中途下车的人,或很深的夜晚下车的人,曼藤能幸运地坐到靠窗的座位。在车厢苍白的灯光下,看见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曼藤这时就觉得比过年吃碗饺子都幸福!常常在这样的时候,她的思维异常清醒,看着周围人的睡相、表情,什么样的都有,她就想,她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能坐在座位上睡觉真是给当皇上都不换啊。
曼藤坐车的时候,多数是靠着过道的某个角落,再就是躺在别人的座底下睡,有一回因为太疲累,睡着了,半夜身上被一只咸猪手弄醒。曼藤没声张,只用手狠狠地扭着那只不安分的手曼藤所有的力气都在那只手上,咸猪手不肯退让,曼藤摸出防身的锥子扎下去。那只咸猪手退了,没敢发出声音,但改用脚踹从那以后,曼藤不再到别人的座位底下睡觉。
这件事后,曼藤悟出来一个道理,你想的越多,遇到的麻烦就会越多,反倒是什么都不想了,就一点麻烦没有。你怕的越多,欺负你的人就越多,反倒是什么都不怕了,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这些都是小事,大事是怕上错货,上丢货。身上带的现金临出门时缝在用布做的腰带里,牢牢地系在腰上,时不时地装作身上刺痒,摸一下,硬硬的还在,就放心了。
这样折腾了两年,攒了一些费用。留下给孩子用的,曼藤就带着树到大医院看病,几乎别人介绍的有名气的医院,曼藤都带着树看遍了。没有效果,没有希望,曼藤不敢在树面前流露出失望。背人的时候,曼藤的泪留了一条河,上货那么辛苦,曼藤都不流泪,卖货有时受到顾客欺负,曼藤也没流泪。就是树的病让曼藤的泪流个没完,还不敢让树看到。
做买卖的累,睡一觉力气就回来了;心累,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在曼藤心底存有树意想不到的痛,到底还能撑多久,曼藤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在树的面前她要永远保持若无其事的样子。
曼藤掩饰的再巧妙,还是掩饰。树感觉到了曼藤的疲惫和倦累,终究是枕边人,一切都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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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藤不上货的夜晚,孩子们睡了,树用手轻轻地梳理着曼藤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理顺,抚摸着曼藤光滑的身体,树内疚地说,曼藤,我给不了你幸福了,你再找个帮手吧。你太累了!曼藤不说话,树还在自言自语,曼藤的呼噜声回应了他。
树的自尊依然还在,当年初见曼藤时的那份自信,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日子的蚕食,只剩下了一点边角料。
树清醒地知道,这样的自己是没有希望治愈了,自己只是曼藤的拖累。
树想自己了断,但曼藤像早知道树的心思,把那些对树有害的用具都藏起来了。树在自己的范围内,找不到了断自己的用具。
人如果内心想“走”,总是有自己的办法。树用曼藤给自己买的收音机换来邻人的一把剪刀。
树在一个中午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血人”。
冥冥之中有条规律,就是命不该绝,你想“走”都不行。
那天,曼藤回家取货,曼藤很少在中午回家,那天货卖得好,有家单位一下子要了二十件套装。床上的货不够,曼藤取货的功夫,正好遇上树把自己变成了“血人”。
曼藤不愧为江湖行走多年,看到这样的树二话没说,先是急救,再叫来邻居帮忙,把树送到医院,医生说,刀口真深,这人对自己真狠,是想真走。亏了送来早,没事,过几天就好了只是,治好了人,还得治好他的心。
前面说过,曼藤在外人面前,在树面前从不落泪。即使泪流成河,也不想让外人知道,是怕人笑话;在树面前落泪,是怕他担心、心疼。
现在,树这样做,让曼藤没了担心。因为树想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自己,那自己再心疼他,还有意义吗?树醒来的时候,看到曼藤的眼晴肿得像大熊猫的黑眼睛,脸肿得像水泡过的馒头,噗噗囔囔的。再看曼藤的手,早就变成了老树皮,两人的手互换过来了。
树看到这样的曼藤,久久没言语,最后把脸转向一边说,何苦救我?如果我能,我想为你分担一切。现在我是废人,看你忙,看你辛苦遭罪,比受刑还难受。
曼藤慢慢地拉起树的手说,树,一棵树只能有一株主根有根家族才能庞大。我是你的藤,你现在生生地要把我从你身上扯掉,让我慢慢干巴了!你没了,我还能做啥,啥都做不了。
你说过,曼藤缠树,树是曼藤一辈子的依靠。曼藤啥时候都离不开树的保护。你和我作伴,有你在那里躺着,我干啥都有希望。
退一万步说,你不看我,还有孩子呢!咱家的孩子,懂事,学习好,咱熬过这十几年,日子不就好了吗?如果想让我活得像样点儿,想让孩子有个父亲,再不要做这样的蠢事了,行不行?你如果真想走,就带着我。
自此之后,树放弃了离开蔓藤、离开孩子的念头。
五曼藤知道这世上有树在守着她,为了这个,她每天都把活计安排满满的,她满身都是劲,像上足了发条的表。
万籁俱寂的午夜,树会拿着把桃木梳子,一下一下地给曼藤梳理着,曼藤清醒的时候,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体己话,曼藤的呼嚕声起的时候,树就放轻了梳理的力度。
每天都要给曼藤梳理半个小时,成了惯例,成了依靠,成了希望!现在树和曼藤的三个孩子都上了重点大学,其中一个孩子成了医学博士。
医学博士在读研究生的时候,就父亲的问题请导师帮忙,导师被他的诚意感动,发动自己的人际关系来帮助他。
现在的树,已经能扶着墙站起来了,但还不会走。导师说,会走路的希望不大,但不大就还是有希望。以后的日子谁都无法预料,就像当初,日子那么难,谁都没想到,曼藤能把三个孩子都培养成才了,就是正常的家庭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情,曼藤做到了!树能借助外力站起来了,曼藤的腰却因劳累过度变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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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藤看着哆哆嗦嗦站着的树说,你看,咱俩作伴了,你好了,就该照顾我了。把你欠我的,成倍还回来啊泪眼朦胧中,曼藤的脸变成了山核桃,树不再是一座塔,变成了凉棚,依然能给曼藤遮风挡雨。